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董貝父子 | 上頁 下頁
四〇


  可是從來不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天黑以後,那只貓、保羅和皮普欽太太總是始終不變地坐在他們原先的老地方。保羅避開和比瑟斯通少爺做伴,一夜又一夜,繼續研究著皮普欽太太、那只貓和火,仿佛他們是三卷巫術書似的。

  威肯姆大嫂對保羅的古怪脾氣有她自己的看法;由於她從她習慣坐著的房間望出去是一片混亂的煙囪的景色,由於風的呼嘯,由於她目前生活的沉悶無趣(用威肯姆大嫂強烈的話來說,那真是「難受得要命」),所以她的低沉的情緒無法好轉,而且她從上述的前提中得出了極為慘淡的結論。皮普欽太太的一個方針就是阻止她自己的「輕佻的小賤貨」——這是皮普欽太太對她的女僕的總的稱呼——跟威肯姆大嫂交往;為了這個目的,她耗費好多時間躲藏在門後,只要有一位忠心的姑娘向威肯姆的房間走去,她就會跳出來嚇唬她。可是貝裡卻能自由地到那個地方去談話,只要不妨礙她從早到晚勞累不停地執行她那些五花八門的任務就行;也只有在跟貝裡交談的時候,威肯姆大嫂才能把她心裡的話傾吐出來。

  「他睡著的時候是個多麼漂亮的小傢伙!」貝裡有一天夜間端著威肯姆的晚餐,停下來看看床上的保羅,說道。

  「啊!」威肯姆歎氣道。「他應當是漂亮的。」

  「唔,他醒著的時候也不難看,」貝裡評論道。

  「是的,夫人。啊,是的,我舅舅的女兒貝特西·簡也這樣,」威肯姆說道。

  貝裡臉上露出的表情看上去仿佛是她想探根究源地瞭解一下保羅·董貝與威肯姆大嫂舅舅的女兒貝特西·簡之間的關係。

  「我舅舅的妻子,」威肯姆接下去說道,「就像她的媽媽一樣死掉。我舅舅的女兒就像保羅少爺一樣悲傷,我舅舅的女兒有時使人心驚膽寒,她常常是這樣的。」

  「怎麼樣的呢?」貝裡問道。

  「我不願意跟貝特西·簡兩個人在一起坐一整夜!」威肯姆大嫂說道,「哪怕明天早上您讓威肯姆去料理他自己的事情我也不幹,我做不到,貝裡小姐。」

  貝裡小姐自然問為什麼做不到?可是威肯姆大嫂按照她那種身份的一些人的習慣,無動於衷地沿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

  「貝特西·簡是個我能希望見到的可愛的孩子,」威肯姆大嫂說道,「我不能希望見到比她更可愛的孩子了。一個孩子所能生的各種病,貝特西·簡全都生過了。痙攣對她來說是習以為常的事情,」威肯姆大嫂說道,「就像癤子對您一樣,貝裡小姐。」貝裡小姐不由自主地皺了皺鼻子。

  「可是貝特西·簡,」威肯姆大嫂壓低了嗓子,向房間四處環視了一下,面向著床上的保羅,說道,「在搖籃裡的時候曾經由她已經去世的母親照料過。我說不出是怎麼照料的,我也說不出是什麼時候照料的,我也說不出這孩子是不是知道這件事,但是貝特西·簡曾經由她的母親照料過,貝裡小姐!您可能會說這是廢話!我不會生氣見怪,小姐,我希望您能不昧良心地認為,這·是廢話,那樣您就會覺得您待在這個地方的心情要好得多;這是個像墳場一樣的地方——請您原諒我這麼放肆——,它使我膩煩透頂了。保羅少爺睡得有點不安靜,勞駕您拍拍他的背。」

  「當然,您認為,」貝裡按照她的請求,輕輕地拍著,同時說道,「·他也被他的母親養育過嗎?」

  「貝特西·簡,」威肯姆大嫂用她最嚴肅的語氣說道,「就像那個孩子一樣沒交好運,就像那個孩子一樣改變了。我不時看到她坐在那裡,想呀,想呀,一直在想著,就像他一樣。我不時看到她看去很老氣,很老氣,很老氣,就像他一樣。我好多次聽到她講起話來就像他一樣。我覺得那個孩子的情況跟貝特西·簡完全一樣,貝裡小姐。」

  「您舅舅的女兒活著嗎?」貝裡問道。

  「是的,小姐,她活著,」威肯姆大嫂回答道,她露出勝利得意的神態,因為顯而易見,貝裡小姐以為得到的是相反的回答;「而且嫁給了一位雕刻銀器的藝人。啊是的,·她活著。」

  威肯姆大嫂把語氣特別著重放在「她」這個主詞上。

  顯然,有什麼人死了,所以皮普欽太太的侄女問誰死了。

  「我不希望使您感到不安,」威肯姆大嫂繼續吃著晚飯,說道,「別問我。」

  這是必然會引起再次發問的方式,因此貝裡小姐又重複問了她的問題;威肯姆大嫂心中經過一番對抗與躊躇之後,放下刀子,又往房間四處和床上的保羅看了一眼,說道:

  「她對人們都很喜歡,有的是古怪的喜愛,有的是人們可能期望見到的親熱——只不過比通常強烈一些就是了。他們這些人全都死了。」

  對皮普欽太太的侄女來說,這是個十分出乎意料和可怕的事情,因此她直挺挺地坐在堅硬的床邊上,急促地喘著氣,露出毫不掩飾的恐怖的神色,仔細地打量著報告這個消息的人。

  威肯姆大嫂朝著弗洛倫斯躺著的床悄悄地晃了晃左食指,然後從上往下移動,好幾次著重地指了指地板;地板下面就是客廳,皮普欽太太慣常在那裡吃烤麵包片的。

  「記住我的話,貝裡小姐,」威肯姆大嫂說道,「保羅少爺不太喜歡您,您該為此而感到欣慰。我跟您說實話,因為他也不太喜歡我,所以我也為此而感到欣慰;雖然——請原諒我這麼放肆——在這個監獄般的房屋裡活著也沒有多大意思!」

  貝裡小姐這時的情緒可能使她拍保羅的背拍得太重了,或者可能她在撫慰他的單調動作中突然休止了一下;不管情況怎麼樣,反正這時候他在床上轉動著身子,不一會兒醒了,就在床上坐了起來;由於做了什麼孩子的夢的緣故,頭髮又熱又濕;他呼喚著弗洛倫斯。

  她一聽到他的第一聲聲音就從自己的床上跳了出來,立即伏在他的枕頭上,重新唱著歌,哄他睡覺。威肯姆大嫂搖搖頭,掉下了一些眼淚,向貝裡指著這兩個人,然後眼睛仰望著天花板。

  「晚安,小姐!」威肯姆輕聲說道,「晚安!您的姑媽是一位老太太,貝裡小姐,這一定是您經常盼望的吧!」

  威肯姆大嫂露出感到衷心悲痛的神色來伴隨這安慰的再見。當她重新和這兩個孩子待在一起,聽到風正在淒涼地吹刮著的時候,她沉陷在憂鬱之中——這是最廉價的、也是最容易得到的享受——,直到她昏昏睡去。

  皮普欽太太的侄女回到樓下的時候,雖然沒有期望看到那條模範的龍①會平臥在爐邊的地毯上,她卻感到寬慰地看到她異乎尋常地愛發脾氣和嚴厲,各個方面都表現出她打算再活很久一段時間,讓所有認識她的人都得到安慰。在接著來臨的一個星期之中,雖然保羅仍占著黑裙與壁爐圍欄之間他平時的位置,懷著毫不動搖的恒心,跟先前一樣專心致志地研究著她,但當她的體質所需要的食品仍一個接著一個不斷地被消耗掉的時候,她並沒有呈現出任何衰老的症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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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皮普欽太太。龍在歐洲不像在中國是一種吉祥的動物,而是一種兇惡的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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