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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天,先生,」托克斯小姐溫柔地說道,「這是不可能忘記的。我親愛的路易莎,我幾乎都不能相信我的感官所提供的證明了。」

  如果托克斯小姐能相信她所有的感官當中的一個感官所提供的證明的話,那麼這就是:這是很冷的一天。這一點十分清楚。她趁早抓住機會用手絹悄悄地把鼻尖擦熱,以便改善它的血液循環,唯恐由於它的溫度很低,當她去吻嬰孩時,它會使他不愉快地吃驚。

  嬰孩不久就花團錦簇地被抱來了;弗洛倫斯則在她靈敏的年輕警察蘇珊·尼珀的保護下,走在後面。雖然育兒室裡所有的人這時穿著的喪服顏色比上次淺淡,但是失去母親的孩子的表情並不能使這一天明朗起來。況且嬰孩又開始大哭起來(也許是因為托克斯小姐的鼻子的緣故)。由於這個原因,奇克先生只好放棄了他原先不合時宜地想要實現的一個善良的意願,就是想稱讚一下弗洛倫斯。因為這位先生對於對一位完美無缺的董貝家裡的人要有很高的要求這一點並不敏感(也許是因為他本人有幸與一位董貝家裡的人締結良緣,對她卓越的優點已經熟知慣見了),真正喜歡弗洛倫斯,也不掩飾喜歡她,現在正準備按他自己的方式來表示這一點的時候,保羅大哭起來了,他的妻子突然制止了他。

  「弗洛倫斯,我的孩子!」她的姑媽活潑地說道,「你現在在幹什麼,我親愛的?讓他看到你。吸引住他的注意力,我親愛的孩子!」

  董貝先生站在那裡冷淡地看著他的小女兒在他的兒子和繼承人的寶座前拍著手,踮著腳尖,引誘他從他那高貴的地位上彎下身去看著她,這時候氣氛或許可能已經變得愈來愈冷了。理查茲做的某些可嘉的動作也許也幫著起了作用,不管怎麼樣,反正他在這時往下看了,並且寧靜下來了。當他的姐姐躲藏到他的奶媽身後時,他的眼睛跟隨著她;當她探出頭來向他發出快活的叫聲時,他跳起來,活潑地歡叫著——當她向他跑過去的時候,他放聲大笑;當她吻得他透不過氣來的時候,他似乎用他的小手撫弄著她的卷髮。

  董貝先生喜歡看到這種情況嗎?他沒有放鬆一根神經來表示他的高興;但是把任何感情向外表露出來,對他來說是不常有的事情。如果孩子在遊戲的時候,陽光偷偷地照射進來的話,那麼那光線也決不會照到他的臉上。他不動聲色地、冷淡地看著;當小弗洛倫斯的眼光與他的眼光終於相遇的時候,那溫暖的光線甚至從她那歡笑的眼睛中也消失了。

  這確實是一個沉悶的、灰色的、秋天的日子。在接著的片刻的沉默中,葉子從樹上悲傷地掉落下來。

  「約翰先生,」董貝先生看了看表,拿起帽子和手套,說道,「請您挽著我的妹妹;我的手今天是屬￿托克斯小姐的。

  理查茲,您最好跟保羅少爺先走,請格外小心。」

  董貝先生的四輪馬車中坐著董貝父子,托克斯小姐,奇克夫人,理查茲與弗洛倫斯。在後面的一輛小的四輪馬車中,坐著蘇珊·尼珀和馬車的主人奇克先生。蘇珊一直不間斷地望著窗外,以便擺脫面對那位先生大臉時感到局促不安的局面:每當有什麼東西發出卡嗒卡嗒的聲音的時候,她就想,他正在紙袋中裝錢,作為給她的贈禮。

  在去教堂的路途中,有一次董貝先生拍拍手,來跟他的兒子開心逗趣。托克斯小姐看到他表露出父親的熱情,感到心醉神迷了。除了這件事情之外,出發去施洗禮的人們與出殯車中的人們之間的主要區別只在於馬車與馬匹的顏色不同而已。

  一位妄自尊大的教區事務員在教堂臺階前迎接他們。董貝先生首先下了馬車,並攙扶女士們下車;他在教堂門口站在那位教區事務員旁邊,看上去就像是另一位教區事務員,——一位衣服不那麼華麗、但卻更為可怕的教區事務員;一位私人生活中的教區事務員;一位我們業務中與我們心中的教區事務員。

  托克斯小姐把手悄悄地伸進董貝先生的胳膊中的時候,她的手顫抖了;她覺得自己被護送著走上臺階,跟隨著一頂三角帽和一個巴比倫衣領①後面。片刻之間,她仿佛覺得這像是另一個莊嚴的儀式,「您願意嫁給這位男子嗎,盧克麗霞?」「是的,我願意。」

  「外面冷,請把孩子趕快抱進去,」教區事務員把教堂的門打開,低聲說道。

  這地方是這麼寒冷與泥土氣,因此小保羅可能會跟哈姆雷特一起問道,「走進我的墳墓裡去嗎?」②。高高的講道壇和讀經台被布套覆蓋著;空空的條凳式座位在樓座下伸展出去,冷冷清清;樓座上空空的長凳高高地挨近屋頂,消失在陰沉沉的大風琴的陰影之中;蹭鞋墊滿是灰塵;石板冷冰冰的;走廊中的免費坐位氣氛陰森;在鐘繩近旁潮濕的角落裡收藏著一個辦喪事用的黑色支架,並堆放著幾把鏟子、幾隻籃子和一兩卷形狀可怕的繩子;還有那奇特的、異常的、難聞的氣味和死屍般灰白色的光線,所有這一切都相互協調。這是寒冷、慘淡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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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比倫衣領:一種很寬大的衣領。
  ②見莎士比亞著名悲劇《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場:
  波格涅斯:您要走進裡邊去嗎,殿下?別讓風吹著。
  哈姆雷特:走進我的墳墓裡去嗎?


  「現在正在舉行婚禮,先生,」教區事務員說道,「但很快就完畢;請你們到這邊祭服室裡去。」

  在他轉過身子領路之前,他向董貝先生鞠了一個躬,並表示認識地稍稍微笑了一下,這意味著他記得他曾經有幸在董貝先生為他的妻子舉行殯葬的時候為他服務過,並希望他從那時以來生活過得愉快。

  當他們從聖壇前面經過的時候,那個婚禮看上去也是索然無趣的。新娘太老了,新郎太年輕了;一位上了年紀、穿著豪華的人充當男主婚人,他只有一只好的眼睛,另一隻一動不動的眼睛上夾著一隻單眼鏡;他把新娘交給新郎;這時參加婚禮的朋友們都冷得直打哆嗦。祭服室裡的壁爐中冒著煙;一位年齡過老、工作過度、薪俸微薄的事務律師辦事員用食指在一本很大的登記冊(這是許多類似卷冊中的一本)的羊皮紙頁上從上到下「進行尋找」。冊子上密密麻麻地記滿了埋葬的資料。在壁爐上方是教堂下面安放骨灰的地下靈堂的平面圖;奇克先生用一種使在場的人們開心的方式,匆匆地朗讀著圖中的文字說明,直到把董貝夫人墳墓的注釋全文念完以後,才停下來。

  經過了另外一段寒冷的沉默之後,一位年輕的、呼哧呼哧喘著氣的教堂領座人跑來召喚他們到洗禮盤那裡去;她患氣喘病,如果說她在教堂工作是不合適的話,那麼她在教堂墓地工作倒是合適的。當參加婚禮的人們正在登記姓名的時候,他們在那裡稍稍等候了一會兒。這時候,那位年輕的、呼哧呼哧喘著氣的教堂領座人在這座房屋中走來走去,像逆戟鯨似地大聲咳嗽,部分原因是由於她患病的結果,另一部分原因是為了使參加婚禮的人們不會忘記她。

  不久,教堂的文書(他是這裡唯一神色愉快的人,而·他是一位殯儀事業的經營人)拿著一大壺溫水走來;當他把它倒進洗禮盤裡去的時候,他說了一些驅除寒冷的話,雖然這時候即使倒進幾百萬加侖的開水也是難以達到這個目的的。然後教士(他是一位和藹可親、神色溫厚的年輕副牧師,顯然有些害怕嬰孩)像鬼怪故事中的主角一樣,「高高的個兒,全身穿著白衣服」進來了。保羅一看到他,就響聲震天地大哭,直到他臉色發青,從洗禮盤中抱出為止。

  甚至當完成了這件事情,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感到極大寬慰的時候,在儀式繼續進行下去的其餘時間中,在門廊裡也還能聽到他的哭聲,有時輕一些,有時響一些,有時沉寂下去,有時又因為深感受到極大委屈,難以抑制,所以突然又重新大哭起來。這使兩位女士極大地分散了注意力:奇克夫人不斷到中心走廊去,通過教堂領座人轉達她的吩咐,托克斯小姐則把祈禱書翻到有關火藥陰謀①的那一段,有時讀著儀式中的應答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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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火藥陰謀(GunpowderPlot):1665年英國天主教徒企圖殺死國王詹姆斯一世,毀掉國會。他們事先把火藥放在國會大廳的地窖裡,準備在國王召開會議時進行爆炸,但走漏了消息,沒有成功。英國國教為此規定每年11月5日特為這一陰謀遭到失敗,向上帝表示感謝而舉行祈禱。當時負責進行爆炸的英國天主教徒是蓋·福克斯(GuyFawks,1570—16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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