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渡邊淳一 > 一片雪 | 上頁 下頁


  「不知道為什麼,馬提斯在日本十分不走運……」伊織寫了這麼一句,然後開始思索起來。

  儘管馬提斯和畢加索同時被稱作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畫家,堪稱雙璧,但是他不但比不上畢加索,就連和梵高、鬱特裡洛和蒙克相比,受到喜愛的程度也要差好大一截。其原因十分明顯:除了早期的一段時期以外,馬提斯的畫明亮而色彩鮮豔,而且顯得媚柔。

  日本人欣賞陰鬱而不喜歡明亮,欣賞樸素而不喜歡媚柔。或者可以更加切實地說,日本人難於接受那種鋪張的豔麗色彩和單純的平面式構圖,倒是喜歡在畫中發現文學,或者從中尋求精神含義。他們在米勒的作品《晚鐘》裡看到了誠實,從鬱特裡洛的《白色》中感受到城市的憂愁,在蒙克的作品《呐喊》中發現了生的不安,深受感動。與此相比,馬提斯的繪畫色彩過於濃重。他根本不理會文學、精神和人生。色彩就是色彩,只是強調自身的意義。總之,日本人很少品味繪畫本身,總是有一種毛病,透過畫家的生平和活動進行觀察。他們將梵高割掉耳朵的瘋狂與他的繪畫並列在一起,並且透過鬱裡特洛作為私生子的生平以及他的孤獨來品位他的繪畫,從而感到共鳴。

  總之,日本人喜歡諸如「貧窮」、「苦惱」、「孤獨」、「瘋狂」、「夭折」以及「自殺」等一類詞語。儘管人們實際上討厭它,但是看到別人遇到這種遭遇,卻又充滿興趣。然而,馬提斯不屬￿這中間的任何一類。馬提斯的一生充滿豪華奢侈,十分華麗,給人的印象是他在光明和富裕中度過了一生。馬提斯在日本得到的評價十分低下,其原因就在於他這種豪奢媚柔的印象。

  伊織寫到這裡,停下了筆。他從「豪奢」和「媚柔」這些詞自然地聯想到霞。表面看上去,她像茶室旁邊盛開的山茶那樣靜謐而羞澀,但是在她走後卻留下了豪奢和媚柔的餘韻。伊織從一時之間的思索中猛醒過來,再次坐到桌旁。

  繪畫就應該作為繪畫認真地加以欣賞。至於在繪畫背後的畫家生平和他的貧窮以及苦惱,都和繪畫本身沒有關係。繪畫就是獨立的繪畫,決不是任何附屬物品。只要一件繪畫作品本身秀麗、華美而動人,那它就是好作品。至少我希望這樣來欣賞馬提斯的繪畫。

  有一位評論家在談到馬提斯的《舞蹈》這一作品時特別強調與其中舞蹈者拉著手的環有一處缺口,就它的理由長篇大論。可是實際上這些地方確實真的有意義嗎?無論手連接的環圈分離也罷,連接也罷,只要人們能通過這件繪畫作品感受到跳躍的人的美和歡樂的節奏,這就足夠了。這位評論家完全扭曲了觀眾本來準備認真加以欣賞的標準。寫到這裡,伊織一個人苦笑起來。

  說起來,就美術而言,自己也是個美術評論家。他對別人評頭品足,可是實際上,也許自己說的也都是廢話連篇。「要小心……」伊織對自己說著,突然又想道:「不過……」正是因為自己從事美術評論,所以才有機會邂逅霞。

  一個月之前,他去出席一個名叫KS的知名畫家八十八歲壽辰慶祝會。就是在這個會場上,他遇到了霞。那天是酒會,各種各樣的人們都可以自由地相互交談。在人群當中,他注意到一個穿著淺灰色綾織和服的女人。他覺得好像在什麼地方見到過,可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來。對方也似乎感到有些詫異,停住腳步,輕輕地點頭致意。

  幾分鐘之後,一位姓村岡的美術評論家伴隨著霞走了過來。

  「這位是高村霞,英善堂畫廊經理的夫人,娘家姓宗像。」

  這麼一說,伊織腦子裡閃現出十五年前的情景。

  「這麼說,是宗像久志的……」

  女人這才露出笑臉,點了點頭。

  宗像久志是他大學時代的同學,畢業以後進入A報社工作,八年之後突然死在紐約。他還記得,畢業以後他們幾乎沒有見過面,所以過後才聽說,曾經到家裡去悼念過。宗像的家在吉祥寺公園附近一個很靜謐的處所。那時首先出來接待他的就是霞。這次見面已經時隔十五年,不過霞當時的面影至今還留在腦海裡。酒會之後,伊織謝絕了村岡的邀請,繼續留在飯店,和霞一起在同一飯店的酒吧裡喝了一頓。

  只剩下兩個人時,霞再次告訴他,丈夫有急事不能出席,今天她是替他來參加會。伊織當然知道,英善堂是一家有名的畫廊,在鐮倉和銀座都開有店鋪。過去他到銀座時還曾經到這家店轉過。但是,伊織根本沒問關於這家畫廊的事情,只是談到了她去世的哥哥和他們的朋友。不過,在談話中間,伊織根據她的穿著和風度也能夠推測出霞目前的生活狀況。

  既然是英善堂的女主人,自然生活上不會拮据。實際上,那時她穿的綾羅和服,下擺繡著飛舞的白鷺,很是雍容。動作優雅,只從外表上看,像是十分幸福。但是伊織依然在她滿足的表情中尋找著不幸的陰影。大概總會有不滿意的地方吧?這倒並不是從別人的不幸中來尋求滿足,只是男人對於對方懷有好意的一種本能。霞有意無意地淡淡應酬著,到九點鐘,看了看手錶。

  「現在要回堂去嗎?」

  聽伊織這麼一問,霞一瞬之間臉上顯出困惑的表情。

  「再喝一杯怎麼樣?還有電車呢!」

  儘管他覺得九點鐘還很早,但是同時也意識到自己挽留的這個女人需要花一個多小時才能回到家,這樣做似乎有點超出常情。然而霞卻順從地應酬著,又喝了一杯白蘭地。

  現在想起來,好像就是這一杯酒決定了一切。就是在又喝了這一杯之後,伊織和霞談的比較隨便,終於鼓足勇氣約她一起吃飯。

  從那時以來,他和霞已經見過兩次。終於,昨天夜裡第三次見面時,伊織獲得了霞的一切。考慮到對方是有夫之婦,這個過程也許顯得有些過於大膽。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也許這很自然。

  用一句不太貼切的老話來譬喻,他和霞的關係也許可以說恰似「乾柴遇烈火」。不過,兩個人之間並不曾有過曾經相愛的記憶。十五年前,他們相見時,他只記得曾經和霞談過幾句有關他哥哥的話,然後參拜之後就分手了。

  但是,從那以後伊織的頭腦中埋下了他對於霞的思念。不過,歲月如梭,他終於沒有找到機會更加積極地接近霞。如果說十五年前邂逅時產生的好感算是思戀,那麼就毫不誇張地說,現在的狀態宛如一片乾柴。寫完稿子,已經過了十一點。約定是十二點交稿子,還剩下一個多鐘頭。伊織把寫完的稿子裝進紙袋,放在桌上,回到客廳。清晨,覆蓋在大街上的白雪融化已盡,只在面對北向公路的邊上和兒童公園的角落裡還餘下一些殘雪。雪景的壽命似乎不過只有幾個小時。

  伊織將目光從陽臺移開,接著把早晨沏好溫著的咖啡倒進了茶杯。如今一切都變得非常方便,燒咖啡也只需打開開關就可以煮好,而且還安了這種裝置,可以一直保持咖啡不涼。他原來以為這種方便的玩意作出來味道肯定不好,可試著用了以後卻發現,它既方便,味道也不錯。

  就在幾個月之前,伊織還認為煮咖啡必須使用咖啡具,可如今那些咖啡具卻放在洗手池下面,蓋滿了灰塵。伊織剛喝了一口用這種方便的玩意兒煮的咖啡,電話鈴響了。他拿起電話,知道是原宿事務所的相澤笙子。下午兩點鐘,有兩位客人,其後六點鐘在帝國飯店舉行一位建築師朋友的出版慶祝會。她來電話是提醒他這些事,伊織當然沒忘。他說兩點鐘以前一定到事務所,然後掛斷了電話。

  伊織的建築事務所位於原宿,從青山公寓步行過去,也不過二十分鐘。一點半出門綽綽有餘。他翻開記事本查看日程,剛拿出一支煙,電話鈴又響了。伊織點著煙,然後拿起話筒。

  「喂……」

  聲音柔弱而小心翼翼。他馬上明白,是霞。

  「啊……」伊織回答的聲音是那麼高興,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

  「現在說,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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