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渡邊淳一 > 一片雪 | 上頁 下頁


  「出門前,我看到院子裡開著這花,挺美……」霞這樣解釋她拿花來的理由。

  這種山茶像茶花,但卻不是茶花。它只開一朵白色的花,但卻開不滿,只是保持吊鐘的形狀。它這種羞澀的風姿自古以來受到茶道家們的喜愛,許多茶室的側門和寺廟的庭院中都靜悄悄地開著這種山茶。

  霞說是不在意地從家裡拿來的,但是伊織卻由這白色的山茶聯想到種滿山茶的庭院。茂密的山茶前面,擺著洗手盆,遠處可以看到石雕的燈籠。這山茶也許就在那庇蔭處綻開花朵,也可能靜靜地佇立在竹林縫隙透出陽光的地方。

  總之,既然是山茶盛開的庭院,那庭院一定十分靜謐,情趣十足。

  「你知道它為什麼叫山茶嗎?」

  「聽說是一個名叫佗助的人從中國帶回來的。」

  「這也是聽你丈夫說的吧……」伊織差點說出來,趕緊閉上了嘴。

  如果說出這種話,嫉妒的心情就太露骨了。

  嫉妒和這白色的山茶極不相稱。

  霞拿起花枝,用帶來的剪子剪去葉子。和茶花一樣,這種山茶在剪除葉子時,也要格外留心。從旁觀察,葉子大量剪掉,簡直使人感到殘忍。

  「它像你。」

  「你說什麼……不……」伊織含混地答應著,感到在暮色中插花的霞恰恰宛如一朵山茶。

  表面看來,山茶花似乎是不經意地插在那裡,但是仔細看去,在清晨的光亮之中,挺首而立。加一葉似嫌多,減一枝似嫌少。極至之處,創造出一種緊湊的空間。

  看著這花,伊織想起昨天夜裡霞沒有帶走花剪。他感到如在夢境之中,懷疑這是否是真實,拉開裝飾櫃的抽屜一看,發現確實有一個裝花剪的小盒子。

  她留下花剪,大概是意味著她還會帶著花來訪。當時,他曾經這樣天真地想過,但是現在看到只有一把花剪孤獨地留在這兒,卻又感到幾分不安。

  伊織想盡力清晰地回憶起昨夜的情景。他有些半信半疑,似乎一切都像是夢境。在這朦朧的半醒之中,伊織輕聲自語道:

  「無賴……」

  昨夜,他拉她上床時,霞輕聲說道:「別讓我變成個無賴!」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這意思是說,教養良好的有夫之婦和丈夫以外的男人同床共枕,這是一種無賴行為?或者她的意思是說,伊織引誘她這樣做,是個無賴?

  不過說歸說,霞的身體雖然有些僵硬,但是卻逐漸變得溫柔起來。

  伊織靠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這時,昨夜霞那放蕩的身姿映現在眼前。那是白皙而又柔軟的肉體。伊織全神沉浸在回憶之中,睜開眼睛一看,發現眼前的山茶正在微微搖曳。這是怎麼回事?他再次定睛凝神,似乎聽到輕輕的吱吱聲,感到整個房屋都在搖動。

  「原來是地震……」

  霞告訴他,今天清晨曾經發生地震。這可能是餘震又來了。向陽臺看過去,透花窗簾的下擺也在慢慢地晃動。伊織把抽了一半的煙捲放回煙灰缸,又一次凝視著山茶。在晨曦中,枝頭的花朵也在輕輕搖曳。伊織看到它,又想起了轉過臉去的霞那瘦削的脖頸和面龐。

  「如果這樣一直搖曳而最終毀滅,那我也不在乎。」正當他這樣思索時,輕微的地震已經在倦怠的空氣中停了下來。

  地震停下來後,伊織起身走到廚房去喝咖啡。年過四十有半,一個人生活總是有些不便。從喝杯茶到接電話,以至於整理衣物,一切都要自己打理。不過,每隔一天,女傭會在下午來清掃房間,簡單的飯食和洗衣服,也可以交給她做,但是伊織總是把要洗的衣服送到洗衣房去,吃飯則有大半時間是在外面吃。所幸公寓地處青山,周圍有很多餐廳和飯館,外賣也馬上會送過來。雖說多花點錢,但他基本上沒有感到不方便。

  然而,除此之外,現實生活卻總是伴隨著許多瑣碎的雜事。他經常忘記毛衣和襪子放置的地方。有時買的煙捲斷了頓,不得不急忙到銀行去取錢。此外,來客人時,有時還得自己一個人沏紅茶,煮咖啡。寫稿子和查資料時,受到這種種打擾,心情十分沉重。

  「要不然就回家吧……」

  昨天喝咖啡時,霞說了這麼一句。但是,就算是麻煩點,他還是希望一人獨處。對於現在的伊織來說,他寧願不要方便,而希望選擇自由。

  這是他離開家庭時確定的信條。甚至可以說,正是因為現在已經離開了家,所以才能夠遇到霞。

  伊織打開廚房的液化氣燒了一壺開水。廚房裡除了有一台微波爐以外,還有三個液化氣灶,十分寬闊,一個人實在有點奢侈。液化氣灶周圍經常堆積著灰塵,殘存著水撲出來留下的斑點,可是今天的液化氣灶卻鋥光瓦亮,閃閃發光。不銹鋼洗手池和下水道塞子周圍也都清洗一新,茶盤裡盛著已經用過的紙杯,也已經歸總到角落裡。

  左手的洗碗架裡鋪上了紙巾,上面排列著洗過的杯子,最上面又蓋了一張布巾。和女傭那種應付差使似的打掃不同,霞收拾得整整齊齊。

  霞收拾洗碗池之後才走。僅僅這個行動也體現出她那一絲不苟的性格。喝過咖啡,看了一遍報紙,已經八點鐘了。人們似乎已經逐漸開始行動,窗子下面傳來一陣陣汽車過往的聲音。不過,也許是因為這裡稍微離開了大街,聲音倒也是並不使人感到煩躁。

  伊織喝完了杯子裡的咖啡,又抽了一支煙,坐到桌前。他每週到大學去講一次課。至於下午,一般都是到事務所去。他雖然是個建築設計師,最近倒是十分熱衷於美術。如今放在桌子上的請帖就明明白白地寫著:馬提斯畫展將於附近的近代美術館舉辦,同時展出他自從早期野獸派至晚年整整六十餘年各個時期的代表作一百六十件。一家雜誌約他結合這個展覽寫一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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