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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我想問的事多到無從開口。簡直是毫無脈絡,和毫無意義的問題突然衝口而出。

  「雛子從沒有叫過你哥哥嗎?」

  「沒有。」

  「二階堂是您的生父,對不對?你不會想要告訴他這點嗎?」

  「開始有吧。但漸漸就不想了。那個好色的老頭,只不過是個提供我和雛子生活一切所需的老人家。這麼一想,就可以分得清楚。拜他之賜,我們把目黑的公寓弄到手,連輕井澤的別墅也是。他把我媽拋棄了,我榨取他也是樂事一樁。雛子也樂得看我陰謀得逞。」

  「不想生小孩嗎?」

  「你懂得吧?小布。我們是不能生小孩的。從這一點上講,我們一刻都沒忘記過自己是兄妹的事實。」

  「你沒有想過要是可以遇到別的女人陷人情網,能離開雛子就好了嗎?」

  我是想指我自己,我心想就算是可能性相當的低,說不定他對我會有這種感覺。

  但是他以悲傷的眼神望著我說:「很可惜。從來沒有。」

  我意識到自己在發抖,眼淚流下來。緊握而僵硬的手一壓上嘴唇,眼淚又不爭氣地不斷滴下來掉落在毛衣上。

  信太郎假裝沒有看到我的眼淚。「對我來說,雛子永遠都是我的妹妹、我的妻子、永遠不失魅力的女人。同時她完完全全是我的。說是我的和一般感覺有所不同,是那種我身上流的血,也在她身上流的那種合而為一的感覺。不管她在外面和誰交往,和男人有怎樣的關係都無所謂。不是嗎?我是她的兄長,她是我的妹妹這一點什麼都沒改變。換過來說,我喜歡小布,和小布做愛,就算得到更多的快感,雛子也不會吃醋。

  「我們兩個是比誰都感情要來得好的兄妹。誰在外面和別人上床了都會互相報告。像是怎樣愛撫啦、怎樣感覺啦,在這麼彼此報告的時候就變得色情起來。於是我們會開始做愛。我們的確是沉溺於性愛,但不是因為兄妹交媾的禁忌讓我們興奮,而是我們純粹地享受性的樂趣。在那裡沒有一點壓抑、一點自傲或愚昧的做作。什麼嫉妒、妄想、玩手段都派不上用場。能夠那樣做還是因為我們一個是兄,一個是妹。」

  我打起嗝來。「要是雛子是妹妹的話,老師和雛子是分不開的。」

  信太郎悲傷地望著我:「就是呀。我一直以為是這樣。」不管怎麼樣,我們之間的牽絆是不會變的。也不應該會變。但是老實說,我已經不確定了。」

  「儘管像今天這樣大吵一架,對老師來說,雛子仍是妹妹,對雛子來說老師還是哥哥。這一點是不會改變的。所以……」

  「有點冷了。」信太郎打斷我的話,撥著火炭,火炭發出劈啦劈啦的聲響。

  「老師。」我抓住信太郎的手臂說,那一瞬間信太郎甩開被我抓住的手臂,用力把我抱過去,把我的上半身緊緊壓在胸前,兩手抱緊用力搖著我喃喃地說:「小布。」那像是喘著氣從心底發出的悲痛聲音。「要是可以的話,我真想把那個男的給殺了。」

  然後他像是窒息一樣地更加抱緊了我。我的頭髮漸漸感到溫暖潮濕。我一意識到那是壓抑著聲音啜泣著的信太郎的眼淚時,就再也忍不住,把臉深埋到他的毛衣裡。

  23

  和信太郎在強羅過了一晚後才不過兩天,也就是大約四十二小時後,我拿著獵槍對著大久保扣下板機。

  要是後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都毫無隱瞞地真相大白的話,那四十二小時間,我的精神狀態如何,一定會被拿出來當主要的問題討論。

  一定會有人說,我在聽完衝擊性的告白,到扣扳機那一瞬間為止的四十二小時中,受到生乎前所未有的激烈感情所襲擊而渾然忘我、自暴自棄。精神狀態脫離常軌。而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對大久保的憎恨和嫉妒也就無形中膨脹。

  但事實絕不是那樣。我既不激動,也沒有自暴自棄。在強羅聽了信太郎的一席話,過了一夜,迎接清晨來臨以後,到二十八號的傍晚,在輕井澤古宿別墅拿著獵槍這之間,我甚至可以說是籠罩在寧靜之中。

  當然,不只是單純的心情上的平靜。要是舉例來說的話,肉體的痛苦達到最高點時,會疼痛得麻掉一樣什麼都感覺不到。神經極度繃緊的結果,到達了飽和的狀態,什麼苦痛、絕望和失落感,都失去了意義,只剩下無形的平靜。我這麼說你應該懂得了吧。

  在強羅的時候,我在信太郎前面那樣地飲泣,但從那以後到跑到古宿去為止,卻沒有流淚。在他人的眼光中,或許我是一張正在沉思的臉,但以我自己來看,我當時只不過是一直處在過於疲勞之中,不想和任何人說話而已。

  要是問我當時在想什麼,我也無法回答。我的確是在想著些什麼,但是那全是無法用言語可以形容的東西。是腦中完全沒有脫離常軌的想法,像是因為對大久保的憎恨一分一秒在增加,想要怎麼樣才能把他除掉啦、應該用什麼方法啦,這些想法毫不存在。

  卡謬寫的《異鄉人》這部小說中,主角莫裡森沒有特別的理由,就對一位阿拉伯人連續開了四槍。我在讀那本小說時不能理解的地方,經由我自己引發的事件而有了答案。人是可以像莫裡森一樣地殺人的。

  雖然一般認為殺人必須要具備兇殘,憎恨、憤怒,或絕望這些情緒。但是那是假的。只要被一點點的虛無感所鼓動,人可以輕易地變成莫裡森。

  因為大久保礙事所以殺了他。這麼想的確是很簡單,他也的確是礙著我,我恨他拆散我和片瀕夫婦。我是想沒有他就好了,但不是因為這樣就把他給殺了。要是想把他除之而後快,即使像我這麼笨的人,也會擬好殺人的計劃,然後依計劃行事。

  我好像是站在一片一望無際永遠虛幻的草原的正中央,沒有任何路標,沒有樹木、沒有草,連天空和陸地的界限都沒有。真的是什麼都沒有的灰色原野。

  我在那兒什麼都沒做,只是手上握著獵槍。獵槍上了膛,除了扣板機以外沒有其他可做的,所以就扣了扳機。

  到現在我也只能這麼說。

  抱著秘密在強羅的溫泉旅館過了一夜,第二天我和信太郎回到東京。雖然兩人都不太開口,但是還是交換著普通的談話。像是冷不冷?不冷;前面是在建什麼呀?以前只不過是一塊空地嘛;香煙沒了,到下個休息站買。前一個晚上信太郎告訴我的話我沒有去提,信太郎也不提。

  到目黑的家已是下午兩點以後。我和信太郎都不認為雛子會在家。果然,公寓裡空無一人。不可思議的是弄得那麼亂的室內,卻已恢復得井然有序。破碎的玻璃碗盤、摔壞的小東西全部被收拾得於乾淨淨。也沒有碎片,甚至連地板都被吸塵器吸過,只有撕破的窗簾就那樣接著。原本堆放著許多雜物的起居室被這麼整理後,反而看起來比以前要寬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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