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渡邊淳一 > 異戀 | 上頁 下頁
六三


  我吸進了一大口氣,然後忍不住又吐了出來。頭腦一片混亂,感到好像不能全理解信太郎說的話。但是事實上,我盡了全力去聽他說的每個中。在那時,信太郎所說的話,包括他的歎息和沉默,即使到現在,都可以說一點不漏地刻在我腦海裡。

  「那時我媽肚裡的嬰兒就是我。」信太郎說到這裡浮起自虐的笑容,撥了一下頭髮。「我媽連墜胎的錢都沒有。那時偶爾通過一家居酒屋,看到征人啟事。我媽將原委道出,說自己陷入困境。店主夫婦是很好的一對夫妻,馬上就雇用了我媽。我媽一直做到生產前一個月,然後就休啟、待產。」

  「生下我以後不到半年,認識了前來喝酒的片瀨作次郎。片瀨作次郎,就是養育我的父親。他是玩股票的,賺的時候是賺得不少,但是投資錯誤時就損失慘重。特別是我生下來的一九三七年,股價狂落,對玩股票的人來說是很不景氣的一年。但是我父親很迷戀我媽,向她提親。」

  「我媽告訴他自己有一個小孩,我爸說他一點也不在意。真是美事一樁。我媽和他結了婚,進了片瀨家的門,變成片瀨千代。我爸繼續辛苦賺錢。我三歲的時候,他在自己的鄉鎮買下足利的家,也不玩股票了,就搬到鄉下住。」

  「接下來的,我想你應該知道了吧。」信太郎望著我說,「我記得我告訴過你。」

  我點點頭。我記得信太郎的父親突然去世,他母親和夫家的人相處不來就帶著信太郎離開足利到東京。在旅館做事,然後被旅館主人看上,做了他的小老婆,也給了一棟房子。旅館的主人照顧信太郎的教育。他進大學時母親生病過世,旅館的主人好像是為了等到他大學畢業一樣,在他畢業那一年也病逝。

  我以哽咽的聲音將他以前告訴我的舊事複訴一遍。信太郎說「沒錯」,然後又往我空的杯子裡斟酒。「我從我媽那知道二階堂的事是在十七歲的時候。我媽那時還沒發病,身體還很好。但是好像預期到自己的死期一樣,有一天突然告訴我說,我真正的父親不是足利死去的片瀨,真正的生父是前子爵,現在當輪船社長的二階堂忠志。我與其說是驚訝,不如說是不敢置信。」

  我聽說過我媽在出嫁前不知在哪個有錢人家當過下女,但是做夢也沒想到,居然是被主人侵犯懷著我被趕出門。我媽跟我說,她到現在還不能原諒他。她在片瀨家受了很多苦,那時也會感到憎恨。但是她說自己一輩子永遠仇恨的只有那個男人,只有這件事我想要告訴你。

  「老師。」我說,意識到自己的臉是扭曲的,「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我不禁想要流淚。信太郎眯著眼:「就算我和雛子不變成這樣,總有一天我會告訴你。總有一天。我原本想會是很久以後吧。但總有一天我會只向你說出一切。」

  我咬著唇,強忍嗚咽,用手拭淚。然後調整了一下姿勢說:「請老師繼續。」

  信太郎喝完杯裡的酒,好像還不夠似地又再斟滿。外面搞不好已下起雪來了。

  信太郎抬起頭,眼睛毫無特定目標地溯覽著這間房間,然後開口:「我知道雛子是和自己有血緣關係的妹妹時,就是在這間屋子和她做完愛的時候。我腦中一陣空白。雛子想知道理由,我就把從我媽聽來的話全部坦白告訴她。這麼一來換她開始茫然。雛子好像是從老媽那聽過早在她還沒出生前,二階堂讓下人懷孕又把她給趕出去這麼一回事。」

  「就是現在這個老媽媽?」

  「是呀。老媽在雛子生下來之前,就在二階堂家擔任雛子母親的傭人。小布你也刀道,老媽是很有包容力、很體恤人的人。雛子的媽媽好像對二階堂的放蕩行為一點辦法都沒有,只有跟貼身的丫環訴苦。雛予母親跟老媽說,有一位叫小林千代的年輕女傭被二階堂摘大肚子趕出家門。然後等雛子長大了,又從老媽那兒聽來這件事。雛子自懂事起,就等於是看著父親的縱欲無度和狡猾長大的。從小就知道母親死後,父親到處玩女人。也知道很多人都聽過父親的風流韻事。所以把這件事當作是從老媽處聽來各種謠言之一面已。」

  「雛子也記得被二階堂趕出門的女人名叫小林幹代嗎?」

  信太郎用力點頭說:「她記得。那是很普遍的名字,所以很好記。聽我這麼一說,她大吃一驚。雛子從老媽那兒聽來的,和我從我媽那聽來的話,兩者一瞬間不謀面合。這實在是恐怖的巧合。兩人許久都無法開口。」

  我眼睛開始潤濕。我舔著下唇凝視著信太郎說:「知道自己是兄妹以後,為什麼還想要結合呢?」

  一瞬間信太郎望著我的眼神極端陰沉,讓我發抖,但他的視線沒有離開。

  「我陷進去了。」他很乾脆地說,「只有這個理由。」

  我一沉默,他閉上眼深呼吸。外面不知有什麼聲音。是風聲嗎?還是夜裡的小動物呢?信太郎有一會兒凝望遠方,終於緩緩說:「反正。」他調了姿勢輕輕地咳嗽。

  「從那以後,我和雛子片刻都分不開。我想是因為知道彼此身體中流著共通的血液這一點將我們拉得更近。算是他人又不是他人。這種不可思議的關係讓我們沉醉不已。所以光是住在一起還不夠。我們原本就想自虐地品嘗著自己所擁有的秘密。為了如此結婚是必要的。結婚之後成了法律上的夫妻,兩人就可以偷偷地嘲笑那些自以為了不起的人。所以我故意和雛子到二階堂那去,要求他把雛子嫁給我。」

  「二階堂馬上雇了人調查我的家世。好像知道在足利的養父逝世之後,我媽被旅館的主人包養,然後我在那樣的環境長大。但是那之前的事就不知道了。這也是呀。我媽的名字不是小林千代了,是片藏千代。」

  「或許對千代這個名字有印象,但是二階堂怎麼會想得到,要和自己女兒結婚的貧苦青年,他的母親和自己曾經侵犯過的女人是同一人呢?只是單純地因為我的出身不佳,家庭環境不好為理由反對我們的婚事。但雛子本來就汲期望父親會同意,就開開心心地蹬我私奔,度了一個很捧的蜜月。」

  「在哪兒?」

  「什麼?」

  「去哪度蜜月了?」

  信太郎的笑容帶著寂寞:「就是這裡。這間屋子裡。我們在這裡關了三天三夜足不出戶,像發瘋似地做愛。簡直像是動物一樣。」

  我看著自己放在電暖桌上的手,但事實上跟沒看到一樣。

  「沒有其他的人知道這件事嗎?」

  「沒有。」

  「真的?」

  「真的。」

  「我們準備到死都不說的。」

  「一直到今天為止。」信太即沙啞地說,「今天又加上了你,知道了這個秘密。」共享著秘密的幸福三角關係。但這已是遙不可及的幻想。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