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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拿著鑰匙的信太郎付完賬就直接送我回家,但他絕不上樓來,我也不邀他。所以他乾脆也不關引擎,只是踩著煞車,輕輕親我的臉說:「小布,晚安。下禮拜見。」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要說什麼才能免去這種難過的感覺。那個時候,我能做的只不過是維持我僅有的自尊,不去戀戀不捨地送他的車子離去,而是馬上飛奔上樓。

  但是即使我將身體隱藏起來,我的耳朵卻固執地聽著外面的動靜。像是輪胎摩擦路面的聲音,沒多久信太郎的車子漸行慚遠。

  然後我會再奔到外面,路上還殘留著信太郎車子排出的白煙的味道。只看到遠走的車子小小的紅色照後燈。

  在下面街角車子因為要向右轉,所以先得停下來,亮右轉燈。在寒冷冬夜的空氣中,只有閃著的右轉燈和紅色的照後燈鮮明地浮現。沒一會,車子就消失不見了,只留下我在可怕的孤獨中。

  我就是那樣地過完了一九七一年。我記得一直留在東京到十二月三十號,然後在那天夜裡回仙台。

  我無法告訴雙親自己沒有在寫論文,更無法告訴他們自己確定得留級。

  我看起來相當地削瘦,父母和祖母擔心我的健康。我不喜歡讓他們皺著眉說「瘦了耶!是哪兒不對呢?」所以裝著很有精神。但是裝著裝著、疲勞累積,看起來是更加清瘦。

  過年見到好久不見的親戚都大聲嚷嚷地說,我瘦得只剩下個皮包骨,強迫著我多吃肉,說這樣才會有體力。但反而弄得我嚴重地消化不良。因為如此,我更加瘦下去。到年初七回到東京,我已感覺不到自己的體重,走路好像在雲端一樣輕飄飄地,的確連自己都感到恐怖。

  回到公寓,在一樓的玄關旁的信箱裡有我一封信。是一月三號的郵戳。寄信人的地方寫著的是唐木好朋友的名字。在唐木常往我這跑的時候,他老是跟著他進進出出。唐木被逮捕的事也是他來告訴我的。

  這封信夾在其他回鄉過年的住戶的郵件中,是四天前就送到的。上面有一層薄簿的灰,或許是因為一開頭就有不樣的預感,我就站在郵箱前用手指把它拆開。

  裡面不是普通的信,而是一張寫報告的紙,上面佈滿了橫寫的有點向右傾斜、看起來有點神經質的細小的字。是那種很適合傳達死亡的字。

  信上寫著唐木去世的消息。死亡日期是在接近年終的十二月十八號。一直到最後都沒有上醫院,應該是相當的痛苦,但唐木卻沒有告訴周圍的人身體不舒服。在聖誕夜的半夜他倒下來,被送往醫院急救,已經是兩個腎臟都不能使用的末期症狀。連醫生都驚訝「居然可以這樣還活得好好的」。二十六號尿毒癥併發,二十七號漸無意識,第二天的二十八號清晨長眠而逝。在十二月三十號於自家的附近舉行了葬禮。因為是年終,遺體匆忙火化。我知道唐木已和矢野小姐分手了,但是我只是想告訴你他去世的消息,所以寫了這封信。

  信中沒有用任何表現悲痛的感傷字眼,也沒有記述對於唐木的追念,就像是一般在寫公文一樣很事務性地傳達了這項死訊。

  我讀完了信將它放進外套的口袋裡。掛上皮包,上樓進到自己的房間。打開關著的窗戶,開了電暖桌的開關,就這麼穿著外套窩進被裡。我不太能相信唐木的死,腦中一片空白。

  我試圖回想唐木死的二十八號自己在做什麼。因為已是十天前的事,很不容易喚醒記憶。只恍惚記得那天我到吉祥寺去,在街上毫無目的地亂晃。看到一家小小的、暗暗的咖啡店就進去坐。然後做了些什麼就不記得了。

  對我而言,唐木就像是小學時代的同窗,只有在翻老舊的相本時會湧上許多回憶。所以如果在二十八號我沒來由地突然想起唐木的事而擔心起來的話,那一定是冥冥之中唐木顯靈。但是什麼都沒有。

  還在交往時,我問過唐木他的生死觀。我記得他說過,死亡的生物只是歸於無形。什麼靈異怪談或心靈現象,都只是活著的人捏造的。死既不是神聖的事,也不是不潔的事,更不需恐懼。只是意昧著一切消滅而已。而他真就像他自己所說的一樣歸於無形。死等於無,沒有什麼必要去感傷。我的眼前浮現出唐木一如往常的、頑固地這麼說著的臉龐。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房裡喝著威士忌。打開收音機,聽著開朗的美國流行樂。一聽到好久沒聽的曲子,就會回想起和唐木在一起聽音樂的時刻。

  我還想起唐木把腳放進同一個電暖桌,背靠著牆壁,讀著厚重的書,對著我訴說著自己的理想。我不記得任何他向我說的有關鬥爭的事,但是卻回憶起他頸部的味道,還有摸著他不管怎麼洗,頭皮還是會馬上生出油來的油膩長髮,還有含著煙味的暖呼呼的吐氣。

  我回想不出和唐木做愛的情景。想起來的只是他在睡被上背著我偷偷地戴保險套時,他肩膀的動作,還有完事之後他癱在我身上時雙腳的重量……就是這些。

  唐木死於二十四歲。我現在有時還會想,要是他還健康地活著的話,不知會變成什麼樣。會不會終究退出抗爭,做個普通的上班族、結婚生子,頂多當個工會的領導人呢?或是打著武裝鬥爭的旗幟繼續熱血的革命運動,到後來被淺間山莊事件所牽連,在被逮捕的赤軍鬥土中也發現了他的名字。

  那天我沒哭,也不感悲傷。我只是對於這樣的分離有點驚訝、有點茫然。當然不是完全沒有傷感的情緒。但我認為,那只不過是那個時代的空氣牽引出我的感傷吧。我自己也很滿意可以這麼冷靜地接受唐木的死。但是第二天清晨,我夢見了唐木。他什麼都沒說,只是駝著背寂寞地低著頭。背景是有著灰色的牆壁,還有灰色的櫃檯的陰暗酒吧。但四周沒有人,只有唐木向著櫃檯,低著頭,身子動也不動。

  只不過是那樣的夢。但我記得,我一醒過來,一陣強烈的感情排山倒海而來,使我無法壓抑而顫抖起來。那是真的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激烈,像是發瘋一樣地掀起感情的狂瀾。

  那不是像不可抑制的悲傷,或什麼感到寂寞這種普通的情緒。而是另外一種,混合著無底洞的恐怖,還有混合著自我嘲笑時的那種自暴自棄。這些感覺融在一起,好像是火山要爆發一樣,在我身體內噴湧上來。

  在那時,我生來第一次懂得什麼叫鋤哭。我把臉壓在被上,嘶聲地痛哭起來。

  21

  震撼世人的淺間山莊事件浮上檯面,躍登報紙的頭條新聞是在一九七二年二月二十日。我的房內沒有電視,只要不開收音機,就沒辦法知道最新消息。但是我倒是一直有訂報紙,所以我和別人一樣知道了那件大事。

  我記得鬥大的標題寫著「激進分子,挾持老人院的婦人當人質」。四天前的二月十六號在妙義山的激進學生男女,還有十七號最高領導幹部永田洋於被捕。因此在十九號的報紙應該有記載著從妙義山逃亡四人,在輕井澤車站被捕的消息。

  而在二十一號則是美國總統尼克森出發到北京,和周恩來展開備受注目的高峰會的新聞。挾持著人質一直佔據著山莊的連合赤軍一點都不讓步,和警方的交涉陷入膠著狀態。

  報紙在二十八號報道了「美中會談」的結果,雙方發表了聯合聲明,掀開了歷史新的一頁。

  而在同一天的二十八號夜晚,造成了多起死傷的淺間山莊事件也落幕了。雖然連台赤軍的動向如何還是讓人擔心,但我記得在二十六號沒有什麼特別的動作。

  那是禮拜六,我下午起床晚了,我沒開收音機就窩在電暖桌裡。到了傍晚才到一樓去拿早報,然後看也沒看就把它扔在一邊。發現煙沒了,又跑到外面去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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