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渡邊淳一 > 異戀 | 上頁 下頁
二五


  「我真沒信用呀。」他笑道,「所以呢,」他用比較嚴肅的聲調問,「小布真的沒有男朋友嗎?」我把唐木的事大概講了一下。說著說著就講出了一直到最近還和唐木同居在一起的事。然後也說了分手的事。

  雖分開了,我沒有說唐木的壞話,只是把我的感覺很誠實地說出來。

  「我現在才覺得,我曾經是一面暢談革命,一面和男人上床的女孩子。」

  信太郎點點頭。「那也沒什麼不好。男人變成革命家,女人變成自由戀愛的鬥士。歷史是因為這樣才動起來的。」

  「但是不管怎麼說,老師喜歡的型不是自由鬥士,而是像瑪利安德華那種型的,對不對?」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民眾為了食物而暴動時,還在宮廷裡饗用美食,享受性欲歡樂的女人。」

  在那時我一面說,腦中一面浮現雛子的影像。雛子在當時對全國風起雲湧的校園鬥爭,和新左派的意識形態毫無所知,而且並不以無知為恥。她對那些事情可以說完全沒有興趣。

  「這兩種類型我都喜歡。」信太郎的眼睜閃著光,「真的。要是我的話呀,會先和在宮廷裡享福的王妃一夜纏綿,第二天再到外面去找那種一大談闊論革命理想、一面大杯喝酒的女性,把她拐上床。兩邊都捨不得放棄。」

  「真是貪心。」我笑著說,「這麼說來,摘不好老師只不過是個色狼而已。」

  「你說對了。」他說。我們四目相接,又笑了起來。飛蛾拍著翅膀作晌,繞著圈子飛來飛去,然後離開了電燈罩往牆壁飛。信太郎眼睛追隨著飛蛾的移動,喃喃地說:「好大一隻。」然後站起來把電燈的鈕關起來。喀嚓一聲,亮光消失,陷入一片黑暗。

  「這麼一暗下來,它就會飛到外面去了,簡單得很。」

  「是呀!」我說。但是我記得在那時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身體變得僵硬起來。自己的聲音在黑暗中也感覺到僵硬地像固體一樣。

  眼睛習慣了黑暗以後,窗外的住家的燈光和街燈的亮光,還有從屋外走廊流泄進來的亮光,都使室內變清晰起來。窗臺、冰箱和書架的輪廓在蹋蹋米上投下陰影。

  飛蛾繼續繞室飛了一下,然後還是被外面的亮光所吸引。咻地一下消失於窗外。「好像飛走了。」我說。

  信太郎「嗯」了一聲。

  我站起身,伸手想開燈。信太郎也站起來,我可以聽到他的腳步聲。

  「就這樣,不要動。」他低聲說。

  我想問為什麼,但不意間,信太郎突然把我轉向他自己。用雙手把我的臉頰捧起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的臉距離我相當近。他很溫和地微笑著。他的手不冷也不濕,也沒有顫抖。「小布,今天真的好開心。」他喃喃地說,「已經很晚了,我該回去了。」

  些許葡萄酒香昧和溫暖的鼻息迎面而來。窗外的街燈柔和了夜晚的黑暗,像月色一樣將室內染得灰白。

  我身體僵硬著,就這麼動也不動。信太郎有好一陣像是端詳什麼一樣,往下凝視著我的臉。然後終於在我的額頭和臉頰一一親了一下說:「晚安。明天見。」

  信太郎是什麼時候離開房間的,我完全不記得。等到意識清醒過來,發現只有自己一人在屋子的正中央像一根柱子一樣站立著。

  窗外的街上可以聽到引擎發動的聲音。喇叭輕快地響了一下。等到車子駛走以後,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膝蓋激烈地顫抖著。

  我沒點燈,坐在窗臺上。靠在小小的鐵欄柵上,連續抽了兩根煙。但不管怎麼吸就是吸不到腦裡去。而是消散在黑暗的那一端。

  不可以信以為真,我這麼不斷地告訴自己。信太郎大概過了一晚就會忘掉親我的事吧。對他來說,我不過是寵物。他只不過來看看我的窩,回去的時候摸摸我的頭,順便親了一下。只不過是這樣而已。

  我後來會做得出那件事,可以說是在那一晚就踏出了第一步。很不好意思地坦白說,我那個晚上,在被窩中,不知有多少次用自己的手撫摸信太郎親過的額頭和臉頰,還有雛子觸碰過的鼻尖,感到不可置信的幸福。我想像著半田和雛子做愛的情景,又想像信太郎和雛子做愛的情景,沉醉在飄散出甜美氣味的情境中。光想到我明天還能看到他……感到胃的底部有小小的波浪在翻弄不已。

  我做了夢。夢中信太郎和雛子探身而眠,接受月光的洗禮。兩人的肌膚雪白發光。我瞪著他們看,一面看一面浸淫在無法形容的幸福中。被安穩的、恬靜的、滿足的感覺所包圍。

  到了早上,打開窗戶一看,在窗戶的上面有一大只飛蛾像貼紙一樣扁扁地被壓乎,乾枯地死掉了。我一想可能是昨天晚上飛進來的那只,就沒來由地覺得很親近,所以沒有去動它。

  我每早、每晚,望著那緊黏在窗戶上飛蛾的屍骸,回想那天晚上的事。一直到它變成碎片被雨淋、被風吹到毫無形跡為止。在我的人生中,那是最幸福充實的時刻……一直到我把獵槍拿在手上的那一瞬間為止。序曲就在那時靜靜地揭開序幕。

  7

  信太郎的翻譯工作進展遲緩。倒並不是他的錯,當然也不是我的。雖然我常常在信太郎的書房一手拿著筆,腦中卻盡想著別的事。進度緩慢的真正原因是《玫瑰沙龍》的難度實在太高了。

  在書房內,信太郎好幾次說「等一下」,振筆疾書的我也只好停了下來。他有好長一段時間查字典、翻閱文獻,有時候就瞪著窗外陷入沉思。他工作時相當集中注意力,可不是普通程度。在那種時候我都不大敢出聲。沒辦法,我只有呆望著筆記,等待他的口譯。但是有時碰到障礙實在翻不下去時,信太郎會輕輕舉起手好像投降一樣地說:「這邊先把它跳過去吧,以後再來翻。」

  隨著筆記本上空白部分增加,我自然知道,這代表故事內容的難解度也增高。《玫瑰沙龍》就像信太郎所說的一樣,是頹廢的戀愛。男女陷入一場淫亂的肉體遊戲。

  其中沒有什麼故事主幹,是以前衛的手法,充斥著一些毫無節操的字眼。才這麼覺得猥褻時,又突然開始描述羅曼蒂克的情景。像宗教音樂一樣感覺透明、無色的做愛場景不斷上演。不僅如此,書中人物多得摘不清楚。要是不記下來,根本不知道誰是誰。

  那是我所讀過的書中完全無法比擬的詭異。簡直橡藥物中毒病患做的惡夢一樣,飄著黏膩的氣氛。沒頭沒尾只有永遠幻覺的小說。但是我還是被《玫瑰沙龍》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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