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渡邊淳一 > 異戀 | 上頁 下頁


  「替你抽點血,矢野小姐,明天檢查用。護士向鳥飼致意,很利落地用棉花在布美子的手上開始消毒。布美子在抽血的時候,鳥飼拿起花束和花瓶走出病房,用洗手間旁的水龍頭給花瓶裝水,澆花。然後在病患集中看電視的吸煙室裡,抽了一根煙後再回到病房。護士已離開了。布美子頭靠在枕頭上仰著休息,鳥飼將帶來的糕餅盒放在旁邊的茶几上。

  一抽完血,布美子就虛弱地說道:「這個樣子真是不好意思。」

  「哪兒的話,連我也是只要一聽到抽血就發昏了呢。一定累了吧。」

  「不、也沒有那麼……」

  布美子努力想起身。鳥飼制止了她,並將澆過水的花瓶放在桌上。

  「你不覺得香氣太重了嗎?我忘了,應該買香味談一點的花。

  「投關係,我很喜歡這香味。」

  在茶几上有一本用紅色的千鳥格布料包著的書。

  「好漂亮的書套呀!是什麼書?」

  布美子脖子轉了一下,往茶几看說:「是聖經。我受洗了,二十七歲的時候。」

  「是這樣的嗎?」這倒是第一次聽說。二十七的話,正是他當兵的時候。

  三樓病房的窗外開始下起雨來。街燈在各處閃爍。鳥飼拿起風衣:「那麼,今天就到這裡。請好好休息,我還會來。」

  布美子沒有說話。鳥飼將一直帶在身上的大背包背在身上往門外走。

  就在要抓門把的時候,背後的布美子叫住了鳥飼:「等一下!」

  回過頭,布美子仰躺著。不是望著睜大眼睛的鳥飼,而是望著天花板。

  「還來得及嗎?」

  「什麼?」

  「我所剩時間不多了,即使如此還來得及嗎?」

  「你是指什麼?」

  「我是指你的書。」

  失去了力氣,布美子的手垂在床邊。布美子在枕頭上緩慢地轉過頭看著他。張開失去血氣的嘴唇說:「我什麼都告訴你。」

  十三位前來參加葬禮的人士,全部瞻仰過布美子的遺容後,結束了簡短的儀式。鳥飼隨同經營咖哩店的野平夫婦步出了教堂。在正面的大街上,黑色的大廂型靈車已等在那裡,準備把遺體運往火葬場。

  教堂的正館旁有一株櫻花樹。可以看到雨水打在四處飄零的櫻花上。落在地面的花瓣浮在積水的表面上,承受著不斷落下的雨水的敲擊而跳起舞來。

  「不知小布有沒有看到今年的櫻花?」野平夫人喃喃地說。

  「我想她應該從病房往窗外看到了。」鳥飼這麼一說,野平夫人應聲:「是嗎?」然後閉起了潤濕的眼睛點頭說:「說的對,應該是看到了。」

  布美子病情急速惡化是在三月二十九號。那陣子野平夫婦每天都去探病,好幾次都碰到鳥飼。夫婦倆常常凝望著熟睡著的布美子,嘴中喃喃地不知說些什麼。他們總是靜靜地守著布美子然後離開。

  在三月底的時候,鳥飼和野平夫婦商量,雖然沒有得到布美子的允許,但是不是該與他父母聯絡了。夫婦倆說他們也是這麼想,所以馬上和在仙台的布美子雙親取得聯絡。

  幾天後,布美子的父毋和妹妹上來東京。布美子在恢復意識時似乎和家人交代了些什麼。但是到底說了什麼,鳥飼無從得知。

  布美子停止鼻息長眠而逝,是在家人一時返回仙台的第二天下午。那時正好病房內沒有別人,最後守在病榻旁的只有鳥飼一人。

  布美子幾位男性親戚走過來搬靈樞,父母則緊跟在後面。手中捧著布美子遺照的是喜歡吃泡芙的妹妹。因為人手不夠,往靈車的途中沒有人可以打傘遮著靈樞。鳥飼將自己打著的黑傘遮著靈樞以免雨淋,他這麼一做,野平夫婦也馬上打傘過來。

  棺木安放進了廂型車。布美子的父親向著鳥飼和野平夫婦深深地一鞠躬。但是母親那邊卻像做了些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樣,低著頭倉皇地坐進車內。

  吹起了緩慢的風,將雨吹得斜斜的。靈車開動了,目送著那黑大的車影在煙雨濛濛的大街中漸行漸遠。鳥飼被一股自己也無法說明的強烈感情所襲擊,禁不住仰天而望。

  布美子拜託鳥飼幫她照遺像那天,在照完像之後,她依約馬上就開始說自己的故事。就好像奇跡似回復健康的人一樣,堅決有力地滔滔不絕起來。

  從她口中編織出來的話語極為自然,一點都沒有矯飾,內容也井然有序。而且沒有因為過於感傷而講到一半哽咽不語的情況。她靜靜地、談談地,絲毫不覺歉疚理性地訴說著。

  講著講著到了晚飯時間,醫院專屬的女傭將晚餐端到病房來。但是布美子沒動筷子,鳥飼也不覺得餓。

  一直到快接近九點宵禁時刻,護士才走進來告訴鳥飼會面時間巴結束了。但是布美子懇求說,有很重要的話要說,非得在今天夜裡說完不可,會儘量小聲不影響其他的病人、可不可以通融到把話說完呢?這麼懇求完,護士便和鳥飼及布美子雙雙交換了目光,好像企圖掩飾激起的好奇心一樣,若無其事地點了頭。

  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燈滅了以後,布美子靠著床邊的檯燈繼續說,鳥飼連到一樓自動販賣機買飲料的時間都覺得可惜,他用病房內的熱水瓶把水煮開沏了茶。

  故事說到最重要的部分,是在過了晚上十一點的時候。布美子只有在想要說出到目前為止都沒有向任何人透露的重大秘密時沉默起來。

  沉默比想像的要久得多。病房外的走廊沒有人影,從窗外傳來些微的車聲,反而突顯病房內的寂靜。但是沒多久,沉默也被打破了。當布美子一開口,又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說著她的故事。

  過了半夜一點,全部說完的布美子一點也沒有倦容。臉上不可思議地散發開朗的笑容望著鳥飼臉,頰紅潤,眼眸閃著光輝。看著她在泛黃燈光中映出的容顏,鳥飼的身子無法動彈。

  兩人有頗長一段時間動也不動地凝望著對方。聽不到外界一切的聲響,似乎連彼此呼吸的聲音都能夠分辨得出來。

  先打破沉默的是布美子。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