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新人呵,醒來吧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那時,每天早上妻子把義么送到校門口,放學時我騎車去接他。義么八歲時就上了小學,所以當時是特殊班級的三年級學生,班主任老師對我們說:「如果從家門到校門一直由家長領著的話,永遠也培養不出學生自己上學的能力。」她要我們注意這一點。因為同一所小學的學生占滿了道路,連人行道和邊上的岔路上也沒法走,我們就讓義么和他們拉開一點兒距離,一個人走。從成城學園的坡上往下走時,常要在那兒過人行橫道。在高聳的電話電報局大樓前面,我停下自行車等著,義么顯得比在家裡時還小,一心一意,慢慢悠悠地邁著獨特的步子走上來。每天這個時候,一看到義么,一股激動之情便油然而升。

  他按著我們告訴的那樣,逆著車道走過來,我在他走的這條路上等著他。義么還帶著沒測量准的眼鏡,走到離我三米的近處才發現我在等他。義么那張童稚的臉上沒有什麼感慨,站下來,所有緊張,像蒸汽一樣,雲消霧散了,變得像害怕被放在屋外曬太陽的軟體動物一樣,自行車的把手上裝著金屬椅子,讓義么坐上去後,我的胸膛緊貼著義么的脊背,蹬車回家……

  那天,我又在電話電報局前等義么,可是不見他走上來。從我旁邊走過去的小學低年級的學生越來越少了。跟義么在同一特殊班級、年齡比義么大的兩個女孩手拉著手走過來,我注意著不驚嚇著她們,喊了一聲,可兩個人還是嚇了一跳,好像被粗暴地拉著似的默默地走了過去。我下了車道,騎著自行車,一邊看走過來的學生,一邊向人行道方向騎去。我放下自行車,急急忙忙穿過人行道、學校門口的通道和臺階,然後橫穿過校園,向特殊班級的教室走去。教室裡只剩下老師在作記錄,她說義么三十分鐘前就離開了教室。我又返回來,平時在這條路上,都是騎著自行車往家走,現在是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往回趕,到家一問,妻子說義么還沒回來。接著,妻子便承擔起找義么的工作。

  妻子立即給班主任老師打了電話,告訴她義么走丟了,然後給班裡的同學打電話,也不管是誰跟誰,組成三個人的尋找小組,並通知能聯繫上的母親們。妻子決定自己也從學校出發去找義么,妻子和通知到的母親去找效率會更高,我幫不了什麼忙,所以妻子走之前,讓我留在家裡照顧義么的弟弟和妹妹,等他們的消息。

  妻子走了之後不久,電話鈴響了一下又停了。我一直坐在電話機前,看了一下表,正好是下午三點,我回憶起自己的憤怒,來電話的人實在是太無恥了。我記得自己當時想,哎呀,哎呀,這種時候,還一天到晚不停地打電話。一整天,老是打電話,到最後時還罵一句,我都是不說話,就掛上電話。因為這是想當評論家的學生幹的日常電話工作。他用硬鉛筆寫來看不清楚的信,我不放在陽光下就沒法讀,可見他是一位很有耐力的人。不久,我就不得不按來電話的時間來分配時間。從電話鈴響的那一瞬間,甚至到放下電話的那一時刻,我都不由得感到喉嚨堵塞著。對方想用永無休止的攻擊電話,把我搞成神經質。

  可是那天,我沒說話就掛斷了電話,第二次打來時,我還是沒說話就給掛斷了,可我馬上勃然大怒,一股懊悔之情攫住了我。來電話的人不就是帶走義么的人嗎?正是他給我們夫婦寫信,控告我們只忙於照顧殘疾兒子而不幫助他,還說我們培養弱智兒子,不對他人盡義務,卻還能心平氣和地生活,這是特權,反復找我們麻煩的人不正是這個男人嗎?他在我們家的周圍逡巡、監視著,很明顯,兩、三個星期前,肯定是他曾在我家附近徘徊,把信用金庫的求職考試落榜通知塞進我們家的信箱裡。現在,我要是不停地問來電話的人,說不定他會說:「是我抓走了你兒子,你得如此如此,我才還給你。」這是最後一次電話,他不再打給我。把你在信中主張的討厭的思想付諸行動,如何?

  只要取出保存大量信件的紙袋,就能知道打電話的人的住址。可是,如何向警察解釋呢?我站在電話機前,忍耐著下一個三十分鐘。四點鐘,電話鈴一響,我就抓起聽筒,報出自己的名字,然後「喂喂,喂,喂」,對方屏住呼吸沒說話,過了一小會兒,一個稚幼、溫和的年輕人的聲音回答道:「是」就又不說話了。我尋找詞匯,可是壓抑不住內心的憤怒、對年輕人喊道:「你去精神病院吧!」然後放下了電話。年輕人不過是躲在家裡按常規進行電話攻擊。我第一次從年輕人打來的電話中得到一種解脫感,這也是最後一次……

  春天還很遙遠,六點鐘天已經昏暗下來,妻子來電話說還沒找到義么,之後,我接到稻田君打來的電話。在跟雄辯的宇波君一起來訪的時候,一直保持沉默的稻田君毫無負罪感,他用憂鬱的口氣說:「因為我想還是告訴你的好。」他解釋說:

  是朋友宇波一人謀劃並實施的,他向夫人打聽你們接送兒子的過程,並進行了研究,今天下午帶走了您兒子。您沒有參加政治運動,只是用筆來反對體制的文化界人士,憑自己有一個殘疾兒,竟然如此給自己加上大義名分,對此宇波君很生氣。所以他說:『如果對付了您兒子,您就會被推向被動的無法辯白的境地,或者以平安還回您兒子作為條件,對您的行為作些約束。對於自己的殘疾兒子,最後您將採取什麼樣的態度呢?』他決定把您兒子控制在自己的手裡,跟您交涉。可是,剛才宇波君給我打電話說,無法跟您取得聯繫,不久就膩煩了,於是在東京車站內放了您兒子,自己坐新幹線回關西了。雖說跟我沒有直接關係,可是我想還是告訴您一聲的好……」

  母親們決定暫時停止在學校附近尋找義么,妻子決定回家休息一個小時,吃點飯,同時也因為擔心我不能照顧好義么幼小的弟弟和妹妹。妻子回來的時候,正好聽到了稻田君在開始和最後說的:「我還是告訴您一聲的好。」這句話,她站在我旁邊,頭髮上、肩上披滿雪花,透發著一股礦物質的冷氣,我強忍著憤怒想要把剛才聽到的消息告訴她,連我也感到了自己破鑼般的聲音和肚裡湧出的烏黑的瘴氣一起吐出來。

  「以前來的那個能說會道的學生把義么帶走了!為了要把我推向進行運動的境地,『是處置義么呢……是處置義么呢?還是附加一些交換條件還回去呢?』也就是拐騙勒索!可是,半路上又膩煩了……半路上又膩煩了,於是就乘新幹線回去了!把義么扔在車站裡!半道上膩煩了,他是這麼說的。」到對面與我們交往不深的人家,請年輕主婦照顧義么的弟弟和妹妹,妻子和我一起去東京車站。妻子擔心如果是宇波君把義么還回來,我即使不打死他,肯定也會出手傷人,所以妻子和我一起在東京站台裡到處找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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