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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我的內心感受跟前面引用的《替補跑壘員記錄》的那段描寫一樣。十點之後,在人影稀少的新幹線「精靈」號站台上,我們發現了義么。他整個身體躲在賣店旁邊的窪坑兒裡,靠在櫃檯邊上,平靜地望著不停降落在軌道上的雪。褲子濕濕的,一雙長筒靴積滿了尿。我在他旁邊蹲下來,義么依然是沒有什麼感慨,轉頭看了我一眼,臉上、身上的緊張和擔心消散了,變成平時那個軟體動物,紅光從眼睛擴散開。我們坐上出租車,夜裡,雪開始堆積起來,義么穿上新買的褲子和長筒靴,我對著被尿濕的舊靴子嘔吐,發出憤怒的叫聲。像上面寫到的那樣,在我們找義么的時候,妻子就想起宇波君對我們做的侵害事件,她跟我說,他們的行為能夠「蹲監獄」了,我像往常貧血時那樣,已吐得軟弱無力了。

  今年元旦,休息的那個早晨,住在京都市郊住宅區的私塾教師和市政府的官員被人用鐵管打死在路上。我常常去廣島旅行,那天我在關西版看到了這個消息。我想可能也跟我日記中的那件事有關吧,可我沒說話,妻子在看東京版的消息,看來她不知道這件事。據報道,被害人叫宇波三吉和稻田彰,曾屬￿學生運動的一派,都是三十歲。讀完這則消息後過了三天,下午六點以後,我到體育俱樂部的游泳池去游泳,回來後,妻子對我說:「有一個長途從京都打來。說是叫宇波,十年前曾來我們家拜訪。打電話的人用絕對不會錯的口氣,自報了姓名。」

  他先打來電話的目的是很明顯的,五天前因從前學生運動的內訌發生的那一事件中,(我雖然看到了新聞報道,卻沒說什麼),被害者的名字叫宇波、稻田。妻子把電話內容告訴我:「因為不希望你們夫婦誤解,讀了宇波、稻田兩個被殺的消息,您肯定以為十年前帶走並丟棄您兒子的人得到了『天報』,心裡的氣憤落了地,或者認為『天報』,把兩個人都殺了也不過分,我們想說不管你怎麼想都是不對的。我們去您家的時候,報了敵對黨派活動家的名字。這次被殺的兩個人正是宇波、稻田本人,他們或許是一直在活動,或許是不再搞什麼活動,卻因了結不了過去留下的怨恨而被殺了。我們現在都屬￿新的黨派。我已經跟小說無緣了,但我知道您和您兒子還都健在……」

  妻子一直都忍耐著,可這回她下決心,雖說晚了,還是譴責了一番,你對我們兒子做的事實在是太過分了,如果從站台上掉下去,或者乘上一輛從東京站開出的長途電車,那就很難回來了。畢竟,宇波君這個名字,給我們留下殘酷的創傷。」

  他反駁說:「說實在的,那樣不好嗎?這十年裡,您沒被兒子纏住,應該顯得年輕了,先生還像十年前我們批判的那樣,寫著曖昧不明的文章,不是還把這件事寫出來了嗎?嚴格地說,腦袋有殘疾的孩子當然不能進行生產啦。當然不能形成社會中物質代謝的一環啦。然而,給這樣的孩子帶上免罪符,父親卻不得不經受社會風浪。已經過去十年了,可先生一點也沒變。評論家不是批評過他嗎?『年齡在增長,卻沒有哲學造詣,到底怎麼辦呢?』丈夫打算跟兒子一起生活,互相遷就,這不就是將兩個人活著的辛苦免掉一個人的份了嗎?我們經歷過政治、社會等風波,來到下一階段。我在宗教組織,領導著青年們,正在為拯救人類的靈魂而廢寢忘食地工作。你丈夫在我現在這個年齡的時候,寫下了救濟等沒法看的文章。

  可是他並沒有死乞白賴地請求救濟,而是在平靜地祈禱,這不太沒意義了嗎?我們為拯救靈魂而努力工作,這比十年前的政治鬥爭還尖銳。是你死我活的鬥爭。而且在拯救過程中,我們是不會倒下去的。我就肩負起拯救處於水深火熱中的人們的責任。可是,也罷,直接跟您說了吧,您是十點鐘回來吧?也許是在去年的晚刊上,曾看到您丈夫每天傍晚去游泳的報道,所以十點鐘,我想再打一次電話。」傍晚,我在體育俱樂部的游泳池裡遊了一千米自由泳,回來後,開始喝酒。為了幫助睡眠,我每天都喝點酒,已經快七年了。

  可是,如果今天也那麼喝的話,到十點時我就該醉倒了。義么的弟弟和妹妹都回臥室裡了,如果他們起來,肯定會聽到我喝醉的怒吼聲。我不想這樣。於是躺在沙發上,撿起一本做過注釋的阿德曼的書,翻到新的一頁漫不經心地讀起來。妻子把剛才的電話告訴我的時候,義么、義么的弟弟和妹妹都聽到了,九點鐘他們回臥室去了。我看著表,在等著電話鈴響,我不由地回憶起十年前那場無休止的電話攻擊,仿佛又體會到了充滿被迫害妄想症的感覺,以及由此而引發的潛在進攻性。

  我不贊成假宇波君對義么的評價,十年來,不,應該說是他出生以來的這二十年,如果說義么的存在給我和妻子都帶來束縛的話,那是事實。「推磨的奴隸們,奔向原野吧。/仰望天空,在燦爛的陽光下放聲大笑吧。/被禁錮在黑暗和歎息中,三十年啊,疲憊不堪的日日夜夜,/那張臉上,從來沒有見過一次微笑,被禁錮的靈魂,站起來吧,睜開你們的眼睛吧。」我讀布萊克的詩句,就好像自己被鎖在黑暗中一樣。義么由殘疾變成健康,終於,妻子也從殘疾這個統治者的鞭子下,得到幸福的解放。「他們每走一步,都回過頭來,懷疑著,這是在作夢嗎?一邊唱著『陽光下烏雲消失了,晴朗的早晨出來了』,一邊……」大地呈現出自由解放,讓人感到布萊克那充滿喜悅的自信和理想不過是幻想,無奈的詩人走進永遠的沉默。

  妻子很早就躺下了,差二分鐘十點,她像被觸動了神經,來到起居室,我正這麼想,可抬頭一看,卻是義么,從頭到腳包著睡衣,活像一個從鐮倉和室町時代的畫卷中走出來的下級士兵。

  「忘吃藥了嗎?要是沒吃,快點吃完睡覺去。」我這麼一喊,義么乖乖地往廚房走。可是他磨磨蹭蹭地拖時間,我剛明白他的意圖時,電話鈴響了。我起身正要去取聽筒,義么已沖到電話前,「唔」地一聲,拿身子頂開我的肩膀。

  遊完泳後,身體應該變得靈活,可我卻被撞到飯桌上。這時,妻子從臥室裡走出來,我注意到她正膽怯地望著我被義么粗暴推翻在地的模樣……

  義么把聽筒緊緊貼住耳朵,避開我和妻子的視線,頭對著牆,對電話應著:「對,對!……是的,是我。……對,對!」過了一會兒,義么用比平時大得多的聲音說:「你這個壞蛋!你笑什麼?我不會再同你說話!絕對不會!」

  接著,義么像被打了一悶棍似的,放下聽筒。頭依然靠在牆上,好像是在等待體內湧出的憤怒發洩出來,飯桌還倒在那兒,我坐在椅子上,妻子穿著睡衣,哆哆嗦嗦地站在我旁邊,強忍著沒有發出悲鳴,安慰義么。這使我想起母親看到腰間掛著柴刀的父親那一瞬間發出的叫聲和深夜裡看到我走到大門時妻子的叫聲。

  我似乎聽到:「生這麼大的氣,病會發作的,義么還記得那件事呀?還為十年前的事情生這麼大的氣呀?

  「竟能發那麼大的火?因記憶中的事情發火,你具備這種能力嗎?」妻子用更膽怯的聲音對我說:

  「我真擔心呀,生那麼大的氣,說不定會發病的,或者會傷人……為什麼發那麼大的火呀?……記住那件事,以後就不會被人帶走了。可是他什麼也不說,那個人對他都做了些什麼,卻還記在心裡,發火……」

  義么靠著牆,猛然轉過頭來,回頭看著我們,現在回想起來,穿著睡衣下來的時候,似乎從什麼地方透露出異樣的緊張,他對妻子說話的聲音裡,顯出一種充滿自信的感謝。「我一直都記得!那個人不是好人!可是,媽媽,不用擔心!我已經不生氣了!因為壞人已經再也沒有了!」

  如果是幻想,人們既有抱有幻想的權利,也有強烈表現出來的權利吧。「晴朗的夜晚,美麗的月亮露出了笑臉,/為什麼呢?因為現在帝國已經沒有了,獅子和狼結束了戰爭。」

  虞欣/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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