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新人呵,醒來吧 | 上頁 下頁
三十


  可是門外的年輕人還是對著對講機說個沒完。我無法再工作下去。那二、三年,為了治療失眠症,我每天在睡前三十分鐘做負重體操,因為做操,我還保持著年輕時代的體魄,甚至顯出從未有過的強壯。三十分鐘的鍛煉結束後,他還在對著對講機發議論,我感到壓抑不住的憤怒,操的前襟,把他拽到車站去。那時,我已讀昭吉爾克裡斯多寫的《布萊克評傳》,我想可能是受布萊克在費爾潘時那件事的影響吧。我走出大門,當我用防風茄克蒙頭的模樣一出現在門燈的燈光下時,前後都發出了驚叫。

  後面的驚叫聲是妻子發出來的,她正從臥室往門的方向看,因為看到我的樣子而受到驚嚇,前邊那個驚叫的人已經一溜煙兒地逃掉了。考慮到被害妄想症,妻子擔心我傷害別人,造成防衛過當,直到那時我還是那種樣子,正是她深感不安的原因。

  在我三十五、六歲的時候,有很充分的證據說明我對外來者是不封閉的。一天,有兩個學生來訪,在那之後,他們對我們做了一件事,這對義么來說是最痛苦的體驗,也正是因為這件事,使我的行為脫離了正常的軌跡。

  宇波君是從關西來的學生,帶他來的是沉默寡言的稻田君,他們從同一高中畢業後,稻田君考入東京的大學。那時候,我在憂鬱中寫下長長的日記,記錄下我們的談話。借助當時的日記,我回想起他們來拜訪我那天發生的事。我起得很晚,從書房兼臥室的那個房間下來時,發覺客廳裡義么跟來客在玩。他們從莫紮特作品集中讀出克歇爾目錄,讓義么猜曲名和調子。

  我曾就這種遊戲寫過短文並發表過。妻子在廚房高高興興地忙著準備午飯。想做雞肉雞蛋蓋飯,夠客人和家裡所有的人吃的。妻子一邊做飯一邊告訴我說,兩個學生是W老師介紹來的。能說會道的那個是「公明党市議員」類型,另一位是憂鬱不善談的人。那天早上義么身體不舒服,沒去上學,那二個人很巧妙地讓義么打起精神來玩遊戲。其中一人好像是在殘疾兒班級搞教育實習的學生……

  幫妻子端完飯後,我也走進客廳,我和他們邊吃邊聊。受妻子的熱情感染,宇波君面帶微笑,當時正流行長髮,可他卻把頭髮剪短,露出光澤的頭皮。看來義么想玩,不願意回到和母親兩個人同住的臥室去,於是妻子和他一起玩。從他的年齡來看,義么很少這麼表達自己的想法,這也構成大家快樂氣氛的一環。宇波君來了之後沒多久,不僅是義么,連妻子也加入到快樂的談話中來,可另一位稻田君就像是左翼運動中的一類,陰鬱著不知如何是好。

  那天,跟學生們,更確切地說是跟宇波君的談話,他像一個演員,表現出了精湛的演技,有三個情景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裡。飯後,妻子和義么還沒走,宇波君顯出一種很受老師們喜歡的樣子,談到幾位著名學者的近況。當我問到他們在W老師家裡都談了什麼時,他就開始談介紹他倆來的W老師。幾年來,W老師多次讓一部分學生把有關左翼運動的書從研究室裡搬出來,到舊書鋪去賣,所以未必能受到學生活動家的信賴。

  宇波君說:「我們去的時候,W老師正在半張席子大小的水池邊給竹屜刷油漆、上面撒滿冬日的陽光,京都有一位研究法國文學的作家,家裡有『能樂舞台』,W老師的生活比他的更簡樸,給我們留下了這麼個印象。他還喜歡bricolage,若無其事地在讀還沒翻譯成日語的萊維·斯特勞斯的《野蠻的思想》。

  宇波君說經京都研究法國文學的作家介紹,他們去了W老師的家,沒有別的原因,只是想複印我的畢業論文的法語梗概,在鼓吹麥卡錫旋風的時代結束時,一位加拿大前外交官哈佛·諾曼在開羅自殺了,他也是一位研究日本歷史的學者,是他把W老師介紹給跟自己有交情的政治學家M教授的。W老師說,M教授有病在身,不好介紹,既然是我的論文,還是直接跟本人聯繫一下吧……

  我很注意聽宇波君的話,發現雖說「被介紹」,也是很含糊其詞的,暫且不論這些。宇波君從關西到東京來的幾天裡,見到了很多學者、作家和評論家,這些就是所謂的靠學院派和新聞界來支持的戰後民主主義人士——當然,我屬￿在這些人的影響下從青年時代成長過來的人。

  「正在鬥爭的人和周圍的同情者把民主主義形式化的責任推到我們所見到的這些人身上。當然了,他們從前是被敵視的人,已經失敗了。打開天窗說亮話,批判這些空談家,用英語說就是Laughing matter,我引用您的短文作論據。我們看到了這種你爭我鬥的情景。我們想引爆雙方間的吊橋,現在,距離成功還很遙遠,對對方來說,或許有必要進行修復。我們在京都見到的這些老師們說:「如果我們為此提出了方案,我們將對你們暗淡的前途給予支持。」我們已收集了介紹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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