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新人呵,醒來吧 | 上頁 下頁


  「不!不!老師不是去過當地嗎?那您的語言一定是很棒的。我們那些年輕人可不行呵!前不久,我們進行過西班牙語的特別訓練,集訓中間,在集體宿舍裡只准用西班牙語講話,整整一年時間不准外出,把日本語的書籍全部從宿舍裡清除出去,連日語的電視、報紙什麼的都不許可看,到現在有的人竟在睡眠中用西班牙語說起夢話來了。但一睜眼,就不行了。哈哈!他們對日本語的鉛字產生了一種饑餓感,這一陣子游泳學校的孩子們帶來了一些日本語的漫畫週刊雜誌,當然也會流入到他們手中,全體青年立刻你爭我奪,把書頁撕扯得七零八落,站在游泳池旁就貪婪地讀了起來。我見到這一情況,把他們全部叫到更衣室,叫他們互相反復地抽了一頓耳光。當然嚴格地注意了不讓孩子們看見,不!因為這裡的理事長教育起人來很是囉嗦的呵!哈哈!不過我倒認為反復地抽頓耳光是很好的教育方法呢!哈哈!正因如此,我想請老師對我們教一教西班牙語。在我們這些年輕人中,有半數是過多的左傾過激派,半數是過多的右傾的過激派。不知為什麼,他們中的任何一派都希望同老師議論一下。在他們當中,有受過M老師(朱牟田先生突然提出了這個早年自殺的知名作家的名字)薰陶的人們熱心地……」

  「說老實話,我確實不大會西班牙語。即使英語,如果不做相當的準備,長一點的對話也很感困難呢!所以……」「不!不!您盡可不必要這樣存有戒心,我們那些人,說到底只是過去是過激派,現在早已棄舊圖新,準備到墨西哥去謀求生路,奔向一方新天地。因此,決不會對他人施加暴力,只是議論,僅僅議論議論而已。哈哈!請您多多考慮一下。老師!至於時間嘛!可以在M老師自殺的十周年前後,您看怎麼樣呢?哈哈!我可拜託您了!」

  談話中間,我瞥見了在隔熱玻璃門那邊,義么由於朱牟田先生的大笑聲所引起的困惑不安的目光。我就這樣站了一會兒,走出桑拿浴室。大汗淋漓的朱牟田先生的笑聲引起了我的一些猜想,那響亮的笑聲中是不是含有一些挑撥性呢?與此同時,我的心中也湧起一股「於心有愧」的想法,實際上,我雖然懂得西班牙語,但由於謹小慎微(膽小怕事),似乎是在回避那些據說是對我感興趣的三十出頭的曾經是右傾、左傾的青年們……

  因此,和朱牟田先生談話以後,我從內心裡,對於他所領導的青年們覺得似乎有些不得不去直接地加以關注了。在這一段時間,街頭各處已可看到朱牟田先生所說的以紀念那個M老師自殺十周年在他的祭日舉辦集會為宗旨的幾種由主辦團體散發的宣傳品。

  同時,由於朱牟田先生所表白的與他的品性不大一致,這對他所領導的青年們也有影響,這樣就有些會員對他們進行了批評指責。由於他(朱牟田先生),M自殺十周年這一事件,也成為具有特殊意義的事。那些批評不外是指在一定時間內,某些團體獨佔了正式會員專用的游泳池,不准別人進入,這當然會遭到反對,甚至還形成相當嚴厲的批評和風言風語。

  在朱牟田先生曾任講師的K大學,有一位從事著由體力獨特標準到心理學標準統一進行研究的體育醫學的助教南老師,就是說,有證據表明:做為可以值得信賴的人接受了這裡的任務。這裡常來常往的人們都是一些殘留著學生氣質的心直口快的人,即使有些惡意,也微不足道,因此有時也互相開開玩笑。南老師在浴場(往往是朱牟田先生不在場時),在灰暗污濁的角落,閃爍其詞地(或「心口不一」)談論著人們期待瞭解的話題,在眼眸中閃現著少女般的微笑,不斷地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

  據南老師的看法:朱牟田先生所說的在青年們中間有些人受過M老師的薰陶的說法,並未反映出事實的本來面目。倒不如說:在青年們的全體人員中確實分別存在著極左、極右的思想,而將這兩者聯結在一起的則是M老師的思想和行動。由於M老師之死,他們……說他們都是屬￿M老師所創建的私人軍隊,好像也不儘然。他們中多數人是對M老師所學的東西抱有一種「孤獨」的關心,由於M老師的自殺,他們自己就有了一種「剩餘人」之感。他們倒是在M老師死後開始集結起來,組成了一個將研究M思想、M行動進行下去的團體。不久,朱牟田先生經過原在體育部時學生的介紹,與這個團體結合起來。那位進行全身肌肉鍛煉的M老師與朱牟田先生曾有過親密的友誼。

  於是,十年來,青年們以朱牟田先生為顧問,把這個團體維持下來,不過人員有所減縮,從前年底以來才加入完整的集體組織系統。面對M老師的自殺十周年,明確地表明暫告一段落的呼聲曾占多數,在清除脫離分子的基礎上,朱牟田先生由一位同樣是親密戰友的右翼系統大人物那裡提供了資金進行領導,據說在小田急沿線的森林中建立了訓練農場。在墨西哥也確實擁有土地,做為遷徙到那裡墾荒去的籌備階段,現在的訓練內容是以學習西班牙語為主的。目前,南老師的年輕同事也正在教西班牙語。在集體生活中,只准許使用西班牙語,好像也是確有其事的。據說青年們熱衷於用登山用小刀改制而成的武器、器械等等進行的戰鬥訓練。

  朱牟田先生的策劃以此為主,在青年們來說,如果經過十年的努力,事業仍一成不變,則將宣告失敗,絕對沒有重整旗鼓、第二次再去墨西哥的打算。這難道不就只能是從現在起「十年磨一劍」鍛冶兇器的謀略嗎?你從M老師生前那時,不是就說過那個傢伙的政治思想是令人反對的嗎?M死後,你不是也曾對他死的方式大加批判的嗎?你不是也曾自由自在地去講演,為蹶起的前哨戰操辦血祭的儀式的嗎?至於學習西班牙語嗎?那不也是為了歷經十年後的告慰亡靈而進行悼念的會戰中,集體闖入市谷中去時,做為大聲呼喊的暗號口令之用的嗎?

  最近,街上關於悼念M老師十周年忌日的宣傳品日益增多。有一天,在體育俱樂部(當時我未在場)發生了朱牟田先生的弟子——青年們中間數人逃脫的事件。這該是喚醒他們這個團體,並促使他們去思索一些新問題的當頭一棒吧!在一個偶然的情況下,我在一邊聽到了南先生和朱牟田先生的對話,藉此,使我對這一脫逃事件的詳情有所瞭解。

  那是剛剛進入十一月的某日下午,我和義么去俱樂部游泳池,在正式會員專用游泳池中,沒有人在游泳,淋浴之後,我們向游泳池走過去時,看到在這裡兼職勞動的游泳部員的學生們跑了過來,告訴我們說那邊暫停使用。說是上午發生了事故,還說正面的柏油路邊的玻璃牆已被毀壞。透過這邊的玻璃門看,寬廣的玻璃牆壁的那邊一角和隧道設備等都被破壞。有三個穿工作服的人,站在玻璃牆洞穴的旁邊,可能是建築公司正在那裡評估價格的人吧。還有朱牟田先生有如堅硬的雕像一般,板著面孔,膨脹的身軀有如繃緊的彈簧一樣跑來跑去地往返著,同時勁頭十足地在那裡誇誇其談。看到這些情景,不知出了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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