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新人呵,醒來吧 | 上頁 下頁
十一


  估摸著游泳學校的換班時間,我讓義么先在那裡忽沉忽浮地練習,然後讓他坐在池邊的長凳上。我為了節省時間,用力蹬水遊了幾個來回。上來後準備去桑拿浴室,看見在浴場的開關前邊,朱牟田先生正在和南老師愉快地談著話。我也未對他們進行寒暄,就離開他們那裡坐下來,故意給兒子的混身抹上許多肥皂,開始為他擦洗。……

  朱牟田先生渾身流淌著比熱水或冷水更顯亮晶晶的汗水,搖晃著他那大大的豬似的頭,滔滔不絕地在那裡大發議論:「玻璃板的價格便宜了。我想有一百萬元也就夠了。幾分之一的事嘛,又不要工錢,莫如說還真有點不好意思呢!哈哈!」

  「比起這些來,他們未受什麼傷。這就比什麼都好呵!」南老師同朱牟田先生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隨聲附和地說。

  「因為他們是經受過鍛練的呵!在那種情況下,是不大會受傷的。雖然未受什麼傷,但最小、最輕的傷可也難免呵!總歸還是那麼鍛練出來的體格嘛!老師!我不也是這樣的嗎?要是一般人的話,一隻腳不是就報廢了嗎?!」

  「他們兩人舉起長椅,第三個人從後面校正方向,沖著玻璃『噹』地一下子撞了過去,打開了突破口,又用長椅搭在撒滿玻璃碎片的地方,就從那上邊走了出去。因此可以說事情幹得真像職業老手一樣地無懈可擊呵!」

  「即使說他們是逃亡的職業老手,也沒用了。」

  「那麼到底怎麼辦了呢?能向警察報告嗎?」

  「警察什麼的,和這個沒什麼關係呵!老師!想逃走的讓他逃走就是了。把那些人帶回來也沒有什麼用呵!過去我這裡呵,生活紀律等等還是很嚴格的,但是,可也未做過什麼防備他們逃亡的監視工作。

  「那麼,為什麼故意地從游泳池逃走呢?朱牟田先生,他們用長椅撞碎大玻璃牆,身穿泳衣逃跑,這件事,稍有不慎,就會造成重大傷亡事故呢,這不是和走鋼絲一樣的危險嗎!」「由於平時的鍛練,是不會出現那樣的差錯的。哈哈!你說他們這一夥人難道連穿著衣服逃出去的腦筋還沒有休息,就值得他們那樣害怕嗎?我在二樓的近旁守候,就是恐怕他們有這一手的。另外,是不是在游泳池,也會出現什麼突然的誘惑之類的因素,使他們的心情緊張而狂熱地行動起來了呢?……

  「恐怕這兩方面都有可能的吧!」平時總是保持著少女般羞澀(靦腆)眼神的南老師,這一回卻迥然不同,改用斷然的口氣回答著。

  「但是,現在我不在這裡的時候,玻璃牆的洞穴大開著,還有剩下來的這些人,他們未逃走,在這裡……呢?」南老師對朱牟田先生所說的話,採取了置之不理的態度,逕自向更衣室走去。

  朱牟田先生那雙神秘莫測的眼睛像深嵌的皺紋;那紅漲的額頭和兩頰;那時常使人感到在無聊地笑著的大臉盤兒向我這邊望著,我可不想繼承南老師繼續當他聽眾的任務,依然不動聲色地給兒子認真地洗著頭髮。

  「不行!不行!你那樣過分地保護他,對他可沒有好處。不是還沒治好他的夜尿症嘛?你不賦予他自力更生的精神,不首先讓他鍛煉,那是不行的呵!」

  朱牟田先生緊鎖著淡眉對我說。但他爽朗的、大嬰孩兒似的、巨人般的神情並未消失,給人一種嚴酷而怪異的印象。這時他向到那邊洗濯台去取偶然忘在那裡的泳裝和防水眼鏡的南老師打招呼。乘此機會,我催促著兒子向更衣室走去,同時,在內心裡泛起一股對朱牟田先生的些許同情。

  朱牟田先生呵!眼前最重要的是你應該抓緊時間回到你的弟子們那裡去。逃亡的那夥人恐怕正在處心積慮地從旁策劃,捷足先登地去爭取剩餘這部份人也未可知呢,M那最後時刻的「人頭」像也會做為宣傳內容拿到大會上去進行宣傳呢?在市穀召開的蹶起十周年紀念大會上,不少人一定準備有所行動呢!這在大學裡不是早有一些風聲了嗎?或者你這裡的一夥人與外邊信息阻隔,可現在,眼前充塞著宣傳品,全體人員豈不是都要目不轉睛地、激情難奈地,連坐也坐不住了嗎?!

  一周以後,即十一月二十五日,那一天是吉田松陰的忌日,而自M老師自殺以來,也已經有十年了。從早晨,就可以看到和聽到回顧這一歷史事件的電視和電臺廣播節目。發生事件的當時,我雖不在日本,通過影片和錄音,卻有一種親臨其境的感覺。可是,不必說電視,就連報紙都把M老師「頭像」片排除在外;做為南老師說過的學生運動,那些宣傳品的說明書上也未把這一內容表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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