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新人呵,醒來吧 | 上頁 下頁


  當然,他們都是日本人。從體型、面容一直到作風等方面都是根據日本舊軍隊式的訓練方法來上課的。現在這種用西班牙語點名作法的本身很明顯的就是日本軍隊式的。我曾一度在墨西哥的城市裡居留過數月時間,每逢星期日的清晨起床時,就時常聽到在公寓住宅外邊的孩子們用西班牙語呼喊的歡聲笑語,它一下子勾起了我對自己在故鄉四國農村幼年時期的由衷懷念。由於是無音中心的縷縷鄉音,它使我油然回憶起那片初次萌生後曾被干擾過的依稀夢境。但眼前這西班牙語的「點名聲卻不是那勾起我悠悠鄉思的,由西班牙語和日本語把我那懷鄉之根深深紮入內心深處的那種話語,而是純粹的地地道道的日本舊軍隊式的粗暴的發音和腔調。

  我之所以說這些青年們具有軍隊式的特點,還在於:他們排著隊列,剪著平頭,穿著半截的咖啡色短褲的泳裝下游泳池;他們身穿濃濃的草黃色花紋的迷彩服,乘著好像押送車似的中巴來到俱樂部;他們的身材和體態一般都很相近。在游泳池和三樓訓練室,大學游泳部的學員們用健身器械來強化劃水力和踢水力,從他們的身體上,顯現出那種要控制皮膚和肌肉的營養過剩,而趨於安逸、懶散的素質,這是些幾乎有些散漫、豐滿、軟綿綿的一種「特權」式的肉體。而且他們的臉色比實際年齡要顯得稚嫩一些。在不練習時,他們的身上顯露出一種鬆弛、愚鈍的表情。……

  與此相反,軍隊式的青年們排著隊列,有的比游泳選手還年長十歲左右,一般來說,他們同上面提到的游泳選手的體格毫無相似之處。他們也經受過鍛練,但他們的體型使人懷疑那是酷似從事過土木工程、建築行業工種勞動的結果。給人一種貧弱的、衣衫不整的印象。在訓練中,他們顯示出僅有很強的臂力,但很外行地臂腿亂蹬一氣的游泳姿勢。而他們的領隊人卻並未為矯正他們的姿勢和動作而下水進行示範。

  特別是那位做為領隊的朱牟田先生,據說還是我國體育界知名的訓練專家。青年們乘著車窗上裝有木柵的封閉式的中巴來到時,列隊從工作人員入口進入俱樂部,在游泳學校學生們的更衣室更衣,在此時間內,就由他們獨自包攬佔用起來了。並且他們在用玻璃門嚴密間隔起來的游泳池裡游泳,僅僅在淋浴噴頭下沖洗一下,也沒去乾燥室和桑拿浴室。然後就登上中巴回去。

  也就是說,他們的行動範圍和那些到俱樂部來的會員們是完全隔離開來的。對他們,常來這裡的女性會員特別表現出露骨的反感,聽她們念叨:「這些人好像是從監獄出來到這兒游泳的呢,他們之間也互不交談,臉色陰沉沉的,好像和我們不是同一個時代的人們的團體呢!……確實,我也有同感,所以還記得這句話。我深感游泳選手同這個團體的青年們之間有著一種類似正好與戰後高度成長的最盛時期有一定隔膜的那種「時間差」。

  然而,他們的領隊朱牟田先生則確實是一位豁達爽朗的新派人物,當青年們在游泳池內活動時,他往往獨自一人到桑拿浴室和浴場坐上一坐,是一位和誰都能不分彼此地談得上來的人物。相對地說,朱牟田先生和他所統率的青年們之間卻保持著一種似乎有些變態的怪異的關係。

  我所知並不很詳,但儘管如此,對這位五十歲上下的領隊的往昔歷史,在俱樂部常來常往的人們中間似乎是類似常識性的。敢說打聽這一情況的本身就有一種故作姿態的假惺惺的味道。無論怎樣說,他倒的確是一位陸上的奧林匹克運動選手。然而就在他服役之際,由於出了一次事故。幾隻腳趾被折斷了。那粉紅色的傷痕至今歷歷可見,每當朱牟田先生將浸泡在冷水槽裡硬梆梆的大腳無所顧忌地伸出來的時候,那傷口真是令人目不忍睹。

  於是,他後來也就打消了參加競賽的念頭,轉移到強化訓練選手基礎體力的指導老師的崗位上來,並取得了成功。在奧林匹克運動會期間,據說做為選手團總部的人員曾奉派出國。前不久,又當上了K大學的體育講師。這個俱樂部的理事長在大學時是他特別青睞的學生,基於這層關係,原本朱牟田先生好像也擔任過這個俱樂部建立以來的顧問。由於這些千絲萬縷的聯繫,難怪現在好多方面他們都是那麼隨便,對於臨時佔用正式會員專用游泳池這件事,好像也是被默默地認可了。

  朱牟田先生長著高高的、圓圓的、禿頂的額頭,這額頭和兩頰有如三座對稱的紅色小山丘,淡眉之下一雙嵌有深深紋理的眼睛無時不在笑著。他那酷似大嬰孩兒似的大臉盤兒;他那高大的身軀;常常在桑那浴室出現和停留著;他那持續不斷的開懷大笑之聲不絕於耳。但是,如果你真的與他接觸,哪怕只是交談一下之後,你大概立刻就會明白他可並不是那種單純的、天真的人。從他那雙細細的眼睛、洋溢著幸福光澤的大嬰孩兒般的臉盤兒上面,你大約會懷疑方才他是否曾經笑過哪怕一次呢!?

  「老師!」有一天,我任兒子在低溫水中就那麼浸泡著很長時間,我正往桑拿浴室走去之時,傳來了朱牟田先生好像等候已久似的打招呼聲。這「老師」二字,並不是在大學同事之間通常的稱謂方式和發音聲調,倒是有點像一個心懷叵測的體力勞動者到書齋裡來幹活時那種躡手躡腳的心態和表現。

  當時,朱牟田先生說:「老師:關於你的情況,我是從墨西哥城市的朋友那裡聽到的。我們參加墨西哥奧林匹克運動會以來,和那邊兒的人們有些頻繁的交往,那位朋友是日籍人士,是個擁有寬廣的國藝植物莊園的強者,我將帶領那些年輕人們到那裡去。關於墨西哥的勞動力進口這件事,還相當麻煩呢,但是,只要在莊園裡接受一系列的訓練,能直接進入荒原中去的話,一切問題也就都解決了。所以呵!我想著請老師您,對這些年輕人教一教墨西哥語,實際上也就是說說西班牙語呵!」

  「那可不行呵!說實在的,我對西班牙語什麼的只不過是略知一二而已呵!」

  「不!不!像老師這樣的人,又在當地呆過半年,對那兒的語言會很流暢的啦!」

  「我在墨西哥的城市住是住過,但從來沒有系統地學習過西班牙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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