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新人呵,醒來吧 | 上頁 下頁


  回想起來,我的年齡和兒子現在的差不多,也是十七、八歲,第一次體驗到這種衝動,像年輕人一樣,我稱它「跳躍」,現在我也是這麼叫。每次「跳躍」快來時,我就想方設法回避,以避免它戰勝我,可是有時,連我自己也會莫明其妙地去尋求「跳躍」的情緒。包括酒醉後的胡做非為,一年一次,「跳躍」都不同程度地出現,也許這種多年的積累改變了我的生活之路。當然,也不能說「跳躍」沒有造就我……在新德裡機場發作的「跳躍」,愚弄了長久以來我敬愛的H先生,我這麼說也許有些誇大其詞。詩中描寫一位已過中年的男人,因可悲的戀情而煩惱。當時H先生正在喝酒,還是那副氣哼哼的表情,我認為自己讓他看這種詩,愚弄他,說不出這種危險的事情是失禮,還是惡作劇。

  我把託盤翻過來,在上面描上眼前那幅印度地圖,然後在幾個地方打上星星標記,寫了一首攙雜著這些地名的英文詩,題目叫《印度地名指南》。現在我還清楚記得這首英文詩(?)的內容:已過中年的男子因戀愛而煩惱,年齡相當的愛人去了地方城市,他滿面憂愁,在悶悶不樂地喝酒。我正是通過這些地名,表達出詩的含義。

  那天,我們坐火車去參加會議。而昨晚跟H先生爭論的涅菲多普娜女士去參加在邁索爾舉行的語言學學會。邁索爾,將MYSORE分解開就成了MYSORE,現在,只要查一下正放在桌子上的小辭典,就會想起一碰就痛的傷口、瘡,痛苦(悲痛、生氣)之源等等這種令人難受的事。老實說我並沒有把H先生和涅菲多普娜女士在國際會議中結下的老交情看成是戀愛關係,我們的學生時代是在H先生那一時期的作家,即戰後文學家的影響下成長起來的,我對H先生做過惡作劇,而同一代表團的O君經常慫恿涅菲多普娜女士扮演H先生的情人角色。可是不管是O君還是我,我們都對年長、自立的文化人士H先生和涅菲多普娜女士抱有絕對敬意,並沒有想把他們倆作為情人撮合到一起。

  可是,我把帶有挑釁意味的打油詩寫到託盤上,當時H先生沒戴眼鏡,正低著頭盯著櫃檯看,當我把託盤推到他面前時,他戴上眼鏡,那種樣子像中世紀顯赫的貴族。早晨我讓他早起,再加上飛機晚點,H先生好像老是在生氣,「那你就發火吧!我是不會介意的」,就這樣,我被一種無法抗拒的「跳躍」引誘著。

  H先生就這樣坐著,讀託盤上的詩,眼裡流露出憤怒。接著,他又重新戴上眼鏡,慢慢地讀了二、三遍,從太陽穴到眼睛周圍流露出緊張。我的心裡立刻一片漆黑,後悔不迭……H先生慢慢地轉過臉來,那雙眼裡包含的表情一下子把我打垮了。

  我曾寫到:從歐洲旅行回來,第一眼看到兒子的面孔時,我不在家期間,他就像發情的野獸極盡荒淫之後,那雙瘋狂的眼睛裡仍然留有餘韻,似乎發情的野獸在內部吞食著他,那種眼神讓人無法忍受。那雙生靈活現的眼睛裡流露出金黃色的光澤,現在我想說,那裡流露出的是最巨大、深重的悲傷。聽到兒子發瘋的故事,以及他對禮物口琴的態度,再加上我旅行中積累下來的疲勞,急不可耐的我在那一瞬間沒有看出他眼中流露出的悲傷。

  儘管如此,身為父親的我,為什麼沒有看出兒子寥寂的眼神中流露出的是最悲痛的感情呢?現在回想一下,真是不可思議。最終,我們全家還是能夠理解悲痛的原因,並同他取得了和解,對此我想這是布萊克的詩在其中起了作用。在《關於他人的悲傷》中有這樣一段話,「看著流淌的眼淚,自己能不悲傷起來嗎?看著孩子哭,父親能不陷入悲痛嗎?」在《天真之歌》中有一節詩接下去寫到,「啊,他給我們帶來快樂,為我們趕走悲傷,他坐在我們身邊,呻吟著,直到我們的悲傷逃走。」

  通過這些體驗,我才真正體會到兒子眼中流露出的悲傷,以及在新德裡機場的酒吧裡,H先生那一瞬間所流露出的悲傷,這就是我給「悲傷」下的定義。

  虞欣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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