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新人呵,醒來吧 | 上頁 下頁


  去加爾各答的飛機在出發前,我以為H先生的沉默是在跟我生氣,因為我不瞭解印度的習慣,而且還性情急躁。那時是秋天,機場空蕩蕩的像一個沒著落的倉庫,那十個小時本來可以在旅館中靜養,可是因為我的性急,讓H先生白白浪費了時間。我認為H先生用這種方式表示氣憤,實際上只是我的猜測。H先生出生在一個很大的世代船家,在日本海沿岸搞運輸,(H先生雖然汲取了這個家庭世代積累下來的精髓,卻沒有走入實業界。)戰敗後,他好像是特意去尋求苦難,在戰亂的中國品嘗到辛酸。

  戰後他作為一名真正的作家、思想家在耕耘著。像他這種人,不管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也不管他走過了怎樣的人生,即使是另一種經歷,最終仍然如此。他那種天賜的性格是不會改變的,如果H先生生氣發怒的話,別人似乎很難從外界幫他化解,尤其是惹他生氣的那個人,更是做不到。H先生還沒露出生氣的表情時,他還從紙夾中抽出《國際先驅論壇》報給我看。那是有關大提琴家羅斯特羅波維奇批評蘇維埃壓制言論自由的報道。當時,這位音樂家已在國內集中精力為盟友索爾仁尼琴辯護,我曾把他的話記到那天我讀的那本書扉頁上。

  羅斯特羅波維奇說:「關於獨立思考,把自己的所知、所思、所想表現出來,所有的人都必須具有無畏表達出來的權利,而不是把從他人那裡得到的經驗稍加變動後表現出來……。」

  我認為H先生逐漸表現出來的氣憤,不只是由於我的笨拙和航空公司,還和蘇維埃壓制言論自由、壓制人權有關。因為下面的這件事,他才給我講「弄髒眼鏡」的故事。當時,我和H先生去新德裡是為參加亞非作家會議。那次也有很多蘇維埃的作家參加,其中有一位女詩人是H先生的老朋友。會議的前一天晚上,H先生和女詩人辯論到很晚(在這裡暫稱她涅菲多普娜女士)。她和H先生年齡相仿,都是五十五六歲,身材矮小,言談舉止中充滿活躍的智慧,像個猶太人,城市人的氣質使她顯得年輕十歲。

  H先生不想談與政治有關的話題,我也沒提,但他是一位在國際社會上久經考驗的人,問題似乎同當代蘇維埃的人權問題有關,其中還談到剛才羅斯特羅波維奇的講話。H先生和蘇維埃的文化元老們關係深厚,跟羅斯特羅波維奇對立的藝術家和科學家們與他關係十分密切。在亞非作家會議上,H先生用他那種獨特而溫和的英語同蘇維埃的代表們進行辯論,表現出堅強的忍耐力和高超的戰略和戰術。H先生似乎在勸說她,「你還是好好想一想,如果你參加了在莫斯科的人權運動,並且行為過火的話,一旦被人發現,你還能像這樣到外國旅行嗎?所以以前在國內,你身為猶太人,不可能有那些過激行為。」在這次國際會議上,時隔十五、六年後老朋友相見,雖然涅菲多普娜不介意H先生說的話,但她不同意H先生說她是頑固不化的俄羅斯知識女性。

  H先生從小就帶眼鏡,而涅菲多普娜只是最近才把讀書時戴的眼鏡放在皮包裡。涅菲多普娜是一位聞名的詩人,在印度古代語方面,她也是卓有成就的專家,她只是在勤奮閱讀由細小鉛字印刷的大部頭專業書時,才帶眼鏡,平時不戴,所以也不怎麼擦眼鏡。H先生有點神經質,他有一個替她擦眼鏡的習慣,那天晚上,他清除口袋裡的垃圾時,把眼鏡弄髒了……

  在去機場的出租車裡,H先生給我講了這件事。一到機場,H先生就走進一家剛開張的酒吧,並坐到櫃檯邊上,喝起了啤酒(也許是更強烈的酒)。一旦喝起酒來,他就無視我的存在了。本來飛機是上午七點起飛,前幾天,我和H先生同日本作家代表團的領導告別後,踏上旅程。對於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旅行,我老是放心不下,過於嚴格地要求H先生遵守時間。露天走廊的對面是一個庭院,像一個小樹林,好幾次我穿過走廊去叫H先生,他怎麼也不起來。最後被我逼得沒辦法,他終於又給服務員一次小費,然後跟我走出來。

  巨大的黑色樹幹和黃褐色的落葉,與其說是屬￿植物,倒不如說更像礦物質,我回想起這種異常光禿的樹木在枝葉繁茂時的景象,我想真正具有印度特色的樹木是什麼樹呢?就這樣,我沒給機場打電話,也沒問飛機是否按時起飛,就催促著出租車,在預定起飛之前勉強到達機場,不知何故,起飛時間延了又延,已經過了下午,還沒聽到播音員報告起飛時間。H先生通曉這個國家的國民性,曾寫過一本印度生活經驗談,或許他早就知道飛機不會按時起飛,顯然,我做了惹H先生生氣的事情。我這麼想時,H先生在機場酒吧裡自酌自飲,我坐在顯示屏前,一邊在看從旅館商店裡買的描寫印度野生動物的書,一邊注意聽播音員廣播,以免漏聽。

  作者叫E.p.基,是一位農場主,這是一本紀實回憶錄,敘述他自己耿直的性格和一生的經歷,書中有些奇異的故事,是一本很適合旅行時讀的書。剛才我把羅斯特羅波維奇的講話寫到書的扉頁上。現在這本書就放在我的旁邊。一九四七年,巴基斯坦出現分裂,E.p.基根據克什米爾地區朋友們的證詞,寫下了當時發生的奇怪現象。信奉牛的印度教徒們穿越重新劃分的國境,從巴基斯坦移居到印度,而不食豬肉的伊斯蘭教徒卻移居到巴基斯坦,這時,野生動物們也本能地尋找求生之路。巴基斯坦境內的野牛大量遷移到印度,同樣大量野豬湧向巴基斯坦尋求安全!

  已經過了中午,飛機還沒起飛。等了這麼久,我就給H先生講了這個故事想逗他笑。這時候,H先生獨自一人還坐在櫃檯邊,於是我也坐到他旁邊的獨腳凳上,要了一杯啤酒。與其說對客人冷淡,倒不如說那張臉流露出的掃興是對人生的基本態度——這就是印度的酒吧服務員,他端來不太涼的啤酒,似乎在想,哎,哎,又一位日本酒鬼。我先喝了口酒,然後給H先生講了上面一段有關動物的故事,可是他一直在望著寒磣的酒櫥和一張很大的印度地圖,對我的故事絲毫不感興趣。我又要了一瓶啤酒,H先生只望著酒瓶和印度地圖,就好像我不存在似的,就這樣,我要了好幾次酒,陷入一種決不是不熟悉的衝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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