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新人呵,醒來吧 | 上頁 下頁


  痛風發作時,兒子才剛剛升入中學的殘疾兒班級。當時他的個頭和體力都不如我,我的左腳拇指關節處腫得通紅,連一張床單的重量都承受不了,所以晚上只好不蓋任何東西睡覺。有時晚上不喝酒,也能睡著,白天也是這個姿勢躺在沙發上。去廁所時,一條腿著地,另一條腿吊在半空,艱難地走過去,每天都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這些都給義么留下深刻的印象。兒子想方設法幫助無力的父親。過走廊時,我不得不忍受脛骨的劇烈疼痛,兒子小步跑到我身邊,就像牧羊犬在追趕走散的山羊一樣。

  有一次他那肥胖笨重的身體壓在我那只痛風的腳上,我「啊」的一聲尖叫起來,痛苦萬分。然而當我看到兒子畏縮的模樣,仿佛覺得自己平日是一個粗暴地打他的父親。這種念頭像一塊傷痕,深深印在我的心中。痛風每天都在無聲地發作,兒子五指略微彎曲著,撫摩我那只腫得紅通通的拇指關節,他用另一支手支撐著身體,使得身體不向前傾倒下去,正對著我的腳說:「好腳,沒事嗎?真是好腳呀!」

  我想了一會兒後,對妻子說:「對義么來說,連自己都知道父親死了,事情難道不是這樣嗎?義么確實非常壞,做了壞事,可是讓人難以置信的是,義么好像認為死去的人還能回來。如果看到這一點,再注意觀察的話,就能明白他之所以這麼想的原因。只不過是義么不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罷了。在兒童時代,我自己好像也曾有過類似的想法……總之,我出去旅行,老也不回來,義么就想到我死後的情景,這不是很自然嗎?父親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了,在他的感情體驗中,這跟死是一回事。

  那次雖說是玩遊戲,可是連母親也要扔下自己跑掉,義么當然會火冒三丈啦。遊戲是現實生活的樣板,對孩子來說更是如此。他拿菜刀的姿式,在我看來那是用來防衛,舉著菜刀,窺視窗簾的外面,實際上,他是想在父親死後,承擔起保護家人戒備外敵的責任呀,我總覺得是這麼回事。」

  接下來,我沒有再對妻子說話,而是默默在想,「在我死後,兒子站在自己的角度,切實感覺到將會發生的事情,而且身為父親的我,遲早無法逃脫死亡,在我死後,兒子對於自己同世界、社會、人類之間的關係,沒有膽怯,也沒有消極懶惰,他不正是在做必要的準備嗎?」

  我死後,決不讓兒子在人生之路上迷失方向,用他能理解的語言,寫一部有關世界、社會、人類完備的指導手冊,可實際上,我能寫出來嗎?不用說,我已經意識到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了,儘管如此,我想還是應該努力為兒子寫一本定義集。當然不光是為義么,也是想重新洗刷、鼓舞我自己,寫一部有關世界、社會、人類的定義集。

  通過痛風的體驗,我已經將腳的定義告訴了兒子,也是根據他的接受情況,我才能理解「好腳」的含義。借著在這次旅行中萌發出來的熱情,我準備集中精力讀一讀布萊克文集,同時,不是也可以寫寫有關世界、社會、人類的定義集嗎?這次,我先不考慮寫讓兒子和他的朋友們所能理解的文章,而是按自己目前切實理解到的要點寫這本定義集,可是根據什麼樣的經驗把文章寫出來呢?通過寫這部小說,我是多麼希望告訴那些堅強而純潔的靈魂……

  我有一個理想,曾把它寫到文章中去。在我死時,我身上積累的一切經驗全部流進兒子那顆純潔的心中。如果實現了這一理想,當兒子把我的一把骨灰埋到地裡之後,將開始讀我寫的定義集。當然,這不過是孩子式的幻想,想到我死之後,生活在今世的兒子將經受磨難,或許我將從各種途徑中求得救助,開始寫這本定義集……

  給「河」下定義的方法,跟我和兒子一起給「好腳」下定義一樣,的確也曾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是多麼簡潔明瞭呀,H先生幾乎沒有用語言就下了定義。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和年長的作家H先生一起乘飛機從新德裡出發往東走,當飛機飛到孟加拉上空時,在一片黃褐色的沃野中有一條彎彎曲曲的河,像倒扣針縫上的深痕。H先生好像一直在睡覺,可這時他突然做了一個明顯的動作(說明他並沒有睡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抬手指了一下密封窗的下方。只一瞬間,他就又靠在放倒的椅背上,重又閉上了眼睛。我把頭伸到H先生膝蓋上方,凝望著窗下。(H先生的這句話,或者是他的態度鼓舞了我,登機前,我覺得我和H先生出現了對立情緒,事情終於得到和解)。

  恰好在這個時候,飛機俯衝盤旋,滿眼都是奔騰的河,不愧是印度之河,一條真正的河。我曾認為四國的森林山谷間流淌的那條清澈的河才是真正的河。這次,我頭腦中又多了一個真正的河的概念。河水比褐色的原野稍淺一點,看不出在往何處流,肯定是奔向黃褐色的大海。剛才只是H先生的手腕和手指輕輕地動了一下,在接下來的沉默中,嘴唇動了一下,似乎在說「河」,我認為這個動作本身就是對「河」下的最好的定義。這同我們登機前發生的那件事一樣,給我留下了難忘的記憶。

  我和H先生乘噴氣式飛機橫穿印度大陸的那天,和印度人一起等了十個小時飛機,人群中只有我倆是日本人。這段時間他對我說話時,只是嘴唇稍微動了一下,我們到機場不久,他指著《國際先驅論壇》報的一條消息問我:「想讀這個嗎?」還有剛才我們在出租汽車裡時,他給我講述「弄髒眼鏡」的故事,以及他說「河」時,都只說了很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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