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新人呵,醒來吧 | 上頁 下頁


  在跟妻子的對話中,兒子的話一定很奇怪,卻呈現出相應的條理。

  「不是死了,是旅行去了,下個星期天就回來。」

  「是嗎?是下個星期天回來嗎?即使是那時候回來,現在他也已經死了,爸爸已經死了呀!」布魯克納的第八交響曲還在不停地放,和兒子大聲爭吵的妻子已經精疲力盡,她好像又有一種在砧家庭樂園被賜倒在地的感覺,仿佛後腦勺又滲出血來。妻子聯想到將來可能出現的事態,如果丈夫先死了,為了把殘疾兒子置於自己的管制之下,哄騙他說父親還沒有死,那麼……似乎掉進無力的深處。

  回國後的第二天早晨,我找出跟兒子溝通之路,從此大家和他重歸於好。黎明將近,我還沒有睡著,在孩子們起床吃早飯之前,我坐到飯桌旁,(兒子和家裡所有的人保持距離,歪坐在飯桌旁,手腕上像掛了鉛錘,笨拙地拿著筷子,慢吞吞地吃飯。可能是因為吃了「飛彈融」抗癲癇劑,早晨動作緩慢。在這段時間,我和妻子說話,他好像一點也沒聽到)吃完飯後,孩子們都呆在自己屋裡,春假還沒有結束。我躺在起居室的沙發上,即到昨天為止由大兒子霸佔著的那個,睡著了。

  不久,我回憶起兒童時代,某時某地的情景又重新再現在眼前,在那種真切濃厚的懷念中,我顫抖著醒來。我已經熱淚盈眶了。兒子靠近沙發一角,坐在地板上,右手的五指彎著、輕柔地撫摩我伸在毯子外面的腳。就好像在摸柔軟而易破的精工製品。凝聚著懷念之情,像飛動的蠶一樣,我顫動著。在夢醒時分,我聽到低而溫和的聲音,

  「腳,沒事吧?好腳,好腳!腳,沒事嗎?痛風,還疼嗎?好腳,好腳!」

  我也用跟兒子一樣的聲音低聲說:「……義么,腳,沒事呀,因為不是痛風呀,不疼了!」

  我一說完,兒子眯縫著眼睛看著我,那眼神跟我在臨行前看到的一樣,說:「啊,沒事嗎?好腳呀!實在是好腳呀!」接著,兒子放開我的腳,取來昨晚掉在地上的口琴,開始試吹和絃。不一會兒,和絃伴奏又吹起曲子來。我只能說出巴赫作品集中的一個優美而平和的曲子,義么用幾個音程吹奏,他好像早就知道口琴兩邊吹口的調性不同,午飯時,我高高興興地做了意大利麵條,小兒子和女兒已先坐到桌旁,這時我喊義么過來,他用清脆爽朗而又極溫和的聲音回答,逗得妻子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對妻子說:「關於腳,我已為義么下了定義。腳為我們架起理解之橋,是今天我們取得溝通的鑰匙。不論我為世界上的什麼事物下定義,都向義么說。可是,腳的定義是我最有信心的,與其說這是我的發明,倒不如說是得利於痛風……定義。有關世界上一切事物的定義集。前面已經寫過,我預感自己正在回歸布萊克,或者說是重新走向布萊克。為了把已實現的事物對照表現出來,應該先把憲法寫成通俗易懂的定義集。我想告訴大家,十年前我開始醞釀時,就引用布萊克的書名,把該書定名為《天真之歌經驗之歌》。

  事實上,既使是採用繪畫或童話的形式去寫這本定義集也很難完成。七、八年前,在公開場合下,我曾談過有關孩子和想像力問題。當時,我已經好多次準備開始試寫下去,可是我認識到完成這個計劃實在是太困難了。然而,我希望自己在人前說過的話對我能起到推動促進作用,所以就把這種心理寫下來。

  「為了幫助殘疾兒班級裡的孩子在未來的社會中生活下去,我開始考慮為他們寫一本小百科。用這些孩子能夠理解的語言,告訴他們什麼是世界、社會、人類,請他們注意這些地方,鼓起勇氣生活下去。例如,什麼是生命,我寫得簡短易懂,沒有必要全部寫出來。再如T教師會為義么寫出有關音樂方面的定義,我有許多朋友……開始時我就是這麼想的,可實際做起來卻困難重重。我想用能喚起生動真實想像力的語言,寫出淺顯易懂的事物,可現實中我做不到,不久我就不能不意識到隨之而來會出現許多問題。」

  我曾在人前說過這些話,現在我把它寫下來,我意識到自己有些地方不誠懇。我將按這種形式為兒子及殘疾兒班級的朋友們寫一部關於世界、社會、人類的定義集,並把憲法置於文章的中心地位。可是,這種憲法下的客觀現實使我無法寫出簡潔、準確、具有感染力的語言。現在,我不說這樣完全不符合事實。實際上,問題的關鍵不在外界,而正是在我內心。

  如果再確切些,或者再勇敢些說的話,問題出於我的懶惰。正是這種懶惰心理,使我有一種對自己能力不足的擔心,害怕自己無力完成這個計劃。兒子還沒上學時,我就已經打算寫這本定義集。為殘疾兒班級的兒子和他的朋友們,從沒有出過家門的少兒時期,到上小學、中學,根據各種不同的時期,我採用不同的文體打出草稿,對於即將升入福利學校高中二年級的兒子來說,目前已經下過確切定義的是腳,好腳,而且,僅僅是因為我曾經發作的痛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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