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新人呵,醒來吧 | 上頁 下頁


  「我想只有把他送到醫院裡去了,身高和體重都跟你一樣,我們可對付不了……」妻子說完就不吱聲了。小兒子一直沒有說話,我們三個好像陷入巨大的暗網中,畏縮著,挨著漫漫長路。在還沒開始講述菜刀事件的時候,甚至在她還沒講到兒子腦子裡奇特的想法時,歐洲的長途旅行已經使我精疲力竭了。

  遇到這種事情,我首先採用保守的處理方法,沒有直接反駁妻子的話,而是採取迂回方式,我想起布萊克的另一首詩。小兒子坐在我和妻子中間,但我終於沒有從妻子膝前的肩式背包中拿出《牛津大學學報》出版的布萊克全集……在《經驗之歌》中,《迷茫的少年》這首詩廣為人知,詩中的少年是加了不定冠詞的,與《天真之歌》中加上定冠詞的少年不同,他是一個性格獨立,與父親激烈抗衡的孩子。「不要像愛自己一樣愛任何人,不要像尊敬我一樣尊敬別人,而且,根據這種思想,不可能知道比自己更偉大的東西。所以,爸爸,您為什麼讓我比愛自己更愛您和兄弟們呢?在門口撒上麵包屑,連小鳥都快喜歡上您了……」

  神父在旁邊聽到這些話氣壞了,他把少年帶走,說他是惡魔。「後來,孩子被燒死了,神聖的地方曾經燒死過很多人,父母在痛哭,白白地流著眼淚,可就是現在,白島上不是還在進行著這種勾當嗎?」

  憂鬱的三個人終於到家了,我們往陰暗的門口裡搬行李箱時女兒走出來。跟母親和弟弟一樣,她也是滿面愁容。在車上時,我不便問妻子,「既然義么和大家的關係鬧得這麼僵,為什麼還只留他們倆一起看家呢?」可是看到女兒後,我的擔心消失了。我已經累得無精打采,可是為了表現出旅途歸來的高興,我們寒暄後,走進客廳,兒子在聚精會神地看相撲雜誌,他穿了一條上學時穿的又肥又大的黑褲子,上身穿著一件我的舊襯衫,又瘦又小。他撅著屁股,雙膝跪在沙發上,樣子很難看。那是一本專集雜誌,介紹剛結束的春季賽會,義么正出神地看二流選手的得分表。渾身上下好像是一個矛盾的混合體,一個是旅行期間一直在家裡的另一個我,一個是頑固抗拒我的兒子。

  身高和體重跟我一樣,略微肥胖的肩膀常常躬著,連姿勢都像我,平時他躺在沙發上讀書,我也是躺在沙發上仰面朝天,所以我覺得他那種像我讀書時的姿態很自然。同時我也感到現在兒子公開拒絕我(和另一個兒子,即我的一個分身一起),並不是簡單的反抗行為,而是經過長時間的扭曲之後,從內心深處排斥我。所以,儘管我對他喊:「義么,爸爸回來了,結果怎麼樣?局勢對朝汐有利嗎?」可還是感受到家人的那種憂慮和沉重。

  可是當時,我並沒有注意兒子的眼睛。回國當天晚上,好像真的要發生了——甚至已經發生了,正是兒子的眼睛使我面對問題的核心。我在柏林給義么買了一隻口琴,在瑞士給小兒子買了一把軍刀。義么在沙發上,我們叫他,他不過來,於是弟弟就把口琴拿過去,可他連看都不看。吃飯時,我叫了他幾次,他才把口琴從紙盒裡拿出來,平時不管是什麼樂器他都很喜歡,還試著奏和絃,以前有好幾次,他摸著口琴像摸寶貝似的,像見到一位稀奇而膽小的人,可是這次他一點也不感興趣,兩邊都能演奏的口琴,被他拿在手裡,像在擺弄一個怪物。不一會兒,他就斜拿著口琴,只對著一個孔吹,一陣單音劃過,像颳風一樣。如果吹兩個以上的孔,將發出可怕的不協和音,而不是和絃,讓人感到有一種氣勢逼人的恐怖。

  我正在喝從免稅店買來的威士忌,兒子像一把斜插過來的刀子,沖到沙發前,兩隻手緊握口琴的一端,像舉著笏一樣,從口琴兩邊看著我。這時我慢慢地站起來,妻子他們非常緊張,那種眼神讓我發抖,他兩眼充血,幾乎讓人懷疑他在發燒。眼裡閃爍著金黃色樹脂一般的光澤。發情的野獸在衝動中極盡荒淫,餘韻還沒散盡。很快那種兇猛的發情期就要過渡到沉滯期,可體內還存有興奮。可以說,在兒子的體內,發情的野獸正在侵蝕他,可他的眼神中表示出他什麼也不想幹,烏黑的濃眉,高挺的鼻子,鮮紅的嘴唇,鬆弛下來,一副毫無表情的樣子。

  我俯視那雙眼睛,一時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妻子站起來對兒子說:「該睡覺去了。」於是他溫順地抱著一套被子跟妻子上樓去了。口琴叭嗒一聲掉到地上,就好像是不經意抓了一下他毫不感興趣的東西似的。他走過我身邊的時候,瞟了我一眼,我似乎又一次感到狗在無人的地方極樂之後,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

  兒子去睡覺後,妻子給我講述了前面提到過的菜刀事件。「就像剛才握口琴那樣,義么舉著菜刀,站在窗簾那兒,伸著頭,盯著後院。當時我們正在吃飯,連聲也不敢出,一動不動。」

  妻子講述了兒子的奇怪言談。現在,我旅行回來後,兒子可以不跟妻子對抗,在他們去機場接我的時候,他也沒有侵害妹妹,跟妹妹一起看家。而且在兒子開始發瘋的時候,妻子自然想到警告他:「要是你爸爸回來了,我就向他告狀。」想以此來牽制他。可是兒子依舊把收音機的音量開得非常大,聽著布魯克納交響曲的FM廣播,毫不在乎的喊道:「不對,不對,爸爸已經死了!」

  妻子一陣茫然,可還是重打精神,想改變兒子的誤解。「不,你爸爸沒死,他這麼長時間不在家,那是去國外了,並沒有死,跟過去一樣,旅行一結束,他就回來,這次也回來。」妻子對聽廣播的義么大聲喊,她想或許有必要提高聲音說服他。——妻子沮喪地打開放在飯桌上的FM廣播節目雜誌,想知道那是第幾交響曲,原來是C小調第八交響曲。可是兒子顯示出頑固的信心,繼續爭辯道:「不,爸爸已經死了!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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