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新人呵,醒來吧 | 上頁 下頁


  三月底,傍晚時分法蘭克福就開始起霧了。再過一、二個星期就要到復活節了,對於人們翹首盼望,隆重慶祝的這個歐洲民間節日,以前我只是在觀念上有所瞭解,這次我將理解到死和再生緊密相連的那種奇特思想的根源。不眠之夜,我佇立在窗前俯視,街道兩旁巨大的橡樹還沒有發芽,只有街燈映在黑色的樹幹上,一片朦朧的景象。

  回到成田機場,日本的春天已臨盡尾聲。我感受到一種明朗的氣氛,連身體也不由得輕鬆起來。來接我的是妻子和小兒子,我和他們的心情好像不太一樣。要是在平時,我們就乘機場的巴士去箱崎,可這回電視臺為我們準備了車,上車後他們疲弱無力地坐在座位上,還是不想說話,似乎一直在進行艱難的鬥爭。女兒已經上了私立女中的高級班,忙於應付作業和準備考試,他們不提也罷,可是他們也閉口不談大兒子沒來接我的原因。

  一開始,我沒有去尋找花的蹤跡,而是凝視著夕陽下一片生機盎然的叢林。不久我就回憶起自己的擔心,在旅行的後一半時間裡,在讀布萊克的詩,或者說是在詩中沉思時,有好幾次我似乎感到兒子和我之間,或者說和家人之間關係轉折期的危機正在到來。於是當疲憊不堪的妻子向我述說出現徵兆的兩、三件事時,我依然凝視著樹木的嫩芽,心中默想,對兒子的這種突然衝動,還是想辦法採取些防禦措施吧,可是心裡卻不得不自問:「義么怎麼辦?」(就像在小說中那樣,在這裡我還想叫他「義么」)。

  然而,從成田到世田谷區的路程太漫長了。連妻子也終於忍不住,只要一開口,勢必要把悶在心裡的憂慮吐露出來。接著,她就像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用低沉而憂鬱的口氣說:「義么不好,太壞了!」她擔心下面的話被司機聽到,就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給我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在我離開日本去歐洲的第五天,兒子像是有了某種想法似的,發起瘋來。——至於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性格,妻子擔心別人聽到這些後會感到驚奇,所以沒有說。回家之後一直到給兒子鋪完床,她都沒有說起這件事。從福利學校的高一升往高二的那個春假,有一天大家聚集到學校附近的砧家庭樂園,開同學告別會。沒過多久,大家開始玩捉鬼遊戲,玩法是孩子們裝鬼追自己的媽媽。

  當妻子跟其他的母親一起跑開時,老遠就看出兒子火冒三丈。妻子畏懼地停下來。這時兒子沖過去,來個在體育課上學的柔道動作——掃蹚腿。妻子仰面朝天倒在地上,頭上滲出血來,摔成了腦震盪,半天爬不起來。班主任老師和別的母親你一句我一句地批評他,兒子叉著腿站在那裡,氣嘟嘟地盯著地面,頑固地默不作聲。那天回到家後,妻子還在擔心,她開始觀察義么,看見他走進弟弟的房間,從背後掐弟弟的脖子、戳弟弟的腦袋。

  弟弟自尊心很強,既沒有放聲大哭,也沒有向媽媽告狀。當妻子在車上給我講這件事時,他拘謹地低著頭,非常害羞的樣子,可他沒有否定妻子的話。妹妹無論在什麼事情上,像鋪床什麼的,都照顧有缺陷的哥哥,儘管如此還是遭到哥哥的攻擊,妻子親眼看見他一拳打在妹妹的面門上。因為屢次發生這種事,大家又氣又怕,可是義么卻不在乎,福利學校放假的時候,他一天到晚開著錄音機,音量放的大大的。

  到家後,一直到深夜,妻子才又給我講述下面的事情。三天前,兒子把盤子裡的東西一掃而光,嘴巴塞得滿滿的,快得令人害怕。妻子和義么的弟弟妹妹坐在餐廳的一角繼續吃晚飯,兒子從廚房拿出一把菜刀,雙手緊握舉在胸前,站在大家斜對面的窗簾旁邊,盯著昏暗的後院,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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