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我在曖昧的日本 | 上頁 下頁
五十


  我還拜見了邊野古的「神人」,這位老婦人也在反對基地遷址的「守護生命之會」的海邊小屋裡工作。在「神人」侄女的家中,在設計得非常合理的客廳裡,我們進行了愉快的交談。「神人」告訴我她有一個寬容大度的好丈夫,每個月村裡向神祈禱的時候,她和前來參加祈禱的婦女一起喝酒到深夜也不會受到丈夫的責備。我們的交談就從嘮家常開始,自然而然地超越了現實的界限。

  八十一歲的名嘉真末老人住在一棟時髦的房子裡,隔著一條面海的陡坡,對面就是濃密的森林。她指著房子的入口對我說,在祭祀祖先的清明節,有一個據說和美國人生活了很長時間的婦人——實際上她已經去世了——從那裡進來。那個婦人拿出禮物說,謝謝您的關照,但「神人」卻不能接受她的禮物。接著,她就行了三個禮,走了。不久,「神人」順路經過那婦人家中時,卻聽說死者非常介意那一次的突然拜訪。

  在大阪的孫子得了心臟病,病情危急,「神人」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前去探視的時候,在家中的神聖之地——便所得到了孩子的靈魂,就用芒草和桑葉將其包住,用飛機運去,送還到插滿儀器和管子的孫子的胸口,孫子的病體便得到了康復。這簡直就是把沖繩戰爭和基地的現在同習俗和信仰結合在一起之後所描寫的目取真俊的《入魂》的世界。

  「神人」六十五歲的侄女諸喜田京子女士一直都在做燃料生意,十五年前的某一天,突然覺得心神恍惚,魂不守舍,於是就去找「尤它」。「尤它」比「神人」更能理解老百姓生活中的煩惱和痛苦。京子女士一到「尤它」告訴她的跪拜的地方,那些祈禱的話語自然而然地從她的口中誦出,於是,她終於明白自己就是「神人」祖母的轉世。

  參加祭祀的時候,心情就會像參拜清晨的太陽時一樣晴朗。如今,這個村落有四名「神人」在忙著舉行各種儀式。光是四月份就有全村出動的清明節、祈禱五穀豐登的十日UMATI,還有在收割完小麥之後的十八夜UGAMI。這是女人們舉杯歡慶的節日。

  即便如此,值班的那一天,八十一歲的「神人」還是會去「守護生命之會」的小屋。我想基督教會的平良牧師對這片土地上所謂異教徒們的活動抱有同感。牧師說,這就是為了人類的繼續生存,如何活用沖繩的靈性的問題。

  在沖繩的最後幾天,我把兒子光也叫來,開了一場音樂會。在此期間,我再次回憶起在我們這一家人中,靈魂是如何出現的。然後,我就開始考慮通過這篇文章來傳達這來自沖繩的「靈魂」之聲。

  四、大正天皇的楠木

  白天,邊野古的「神人」們有的開燃料店,有的在「守護生命之會」工作,他們做神事的地方叫做UTAKI(禦獄)。其中,齋場禦獄是最大最莊嚴的一處遺跡,它既是琉球國王朝拜日出之東方的聖地的場所,也是在祭祀上支持國王的女人——聞得大君新即位的地方。

  時隔八年之後,我再次來到沖繩,令我感觸最深的不是被視為經濟振興政策成果的大量繁殖的建築群,而是在從那霸到名護的汽車路上疾馳時舉目遠眺所見到的闊葉林。在島的南部、知念半島東側的齋場禦獄更是濃縮了沖繩的森林景觀,即使對於我這個生長在四國森林中的人來說,也在那裡經歷了一種特殊的體驗,感受到了靈魂的顫慄和被撫慰的感覺。

  其實這片森林在廢藩置縣之後曾經遭受過兩次滅頂之災。從明治三十二年(1899)開始、歷時三十六年的土地整理運動徹底改變了琉球王府的土地制度,當時的局勢混亂到連禦獄林也遭到砍伐的程度。另外,宣告沖繩之戰開始的美軍艦隊的炮火射擊破壞了為禦獄主要部分定型的岩石,而森林也頃刻間化為了禿山。

  從明治末年開始,利用四十餘年的時間得以恢復元氣的森林在沖繩戰爭中再度消失,之後再花費五十年的時間恢復到如今的狀態——我不得不更驚歎于樹木的力量。我為這片帶來重生之地的力量而感動不已,那應該是與祖先崇拜的靈魂之力相呼應的吧。

  如今,在這片森林裡還可以看到戰後為了迅速恢復植被而種植的巨大的外來樹種,比如相思樹和木麻黃。不過,在開闊明亮的地方,最引人注目的還是紀念大正天皇大典的楠木。我所居住的村子裡,也有同樣的樹,在我還是孩童的時候,別人告訴我楠木可以產樟腦做藥和無煙火藥,是國家的有用之材。

  然而,建立齋場禦獄的信仰卻不是日本的天皇神話,而是與之針鋒相對的琉球王國的神話,而曾經在此舉行「下新」儀式的聞得大君正是一位神聖的女性。在那裡種上紀念作為男性的日本國天皇即位的樹,對於那些生活在祭祀傳統之中的人們而言,難道不是一種暴力行徑嗎?

  關於天皇和沖繩的關係,至今還有一種頗為拘泥的說法。據說在國務省的文件中記載著這樣一段軼事。1947年,新憲法實施之後不久,兼任天皇的翻譯和顧問的某個人物拜訪了美軍總司令部的政治顧問,提出「希望美國繼續佔領沖繩以及其他琉球群島」。文件中還記錄了接受方的解釋,說這是無法掌握事關國家政治命運的天皇基於私利提出的希望。

  我卻不認為這只是出於天皇「私利」的意圖。當時,新憲法第九條規定日本不擁有海陸空三軍以及其他戰鬥力,而且,憲法的前言也表示了對放棄戰爭原則的歡迎,但是,具體應該如何實現,我想還是有很多日本人對此感到不安。天皇面對這種國民情緒,身邊又是些缺乏新的國際關係構想力的近臣們,是不是就把這視作至今仍不明所以的一個「象徵」作用而向GHQ的有關人士提出了那樣的希望?

  這只是作為戰後成長起來的年輕人的我的推測而已,從那以後,日本國民不斷擴充自衛隊,講和的時候,將沖繩分割給美軍,現在那裡仍然有美軍的基地。

  我站在齋場禦獄大正天皇的楠木面前的時候,想到的就是這些。接著,從一直關注這片森林成長的專家那裡,我得到了更為積極的啟示。

  沖繩的地方自治團體出了幾本不錯的地方雜誌,知念村教育委員會的《齋場禦獄·整備事業報告書》尤其優秀。其中,琉球大學立石庸一教授的觀點更是獨具魅力。立石教授從沖繩戰爭造成的植被荒廢的經驗開始,追蹤包括盛行的種植外來樹種之後的植被的變化,最後得出結論,認為古老的土地正在恢復成為琉球王朝時的森林。

  漸漸地,榕樹——KUROYONA①樹群將會覆蓋琉球石灰岩的石柱和石塊的中部,鳳尾松和沖繩車輪梅——GUMIMODOKI②和HOSOBAWADAN③的樹群將會點綴起高聳的石柱和迎風的山頂。最後就都變成了古生的單純的植被形式。

  ①學名Pongamiapinnata(Linn.)Pierre,屬豆科植物,樹高達8米至25米,抗海風,適於海岸邊栽種。春秋兩季開淺紅色或紫色花——譯注。

  ②學名CrotoncascarilloidesRaeusch——譯注。

  ③學名Crepidiastrumlanceolatum,主要分佈在日本本州的西部、四國和九州地區——譯注。

  知念村的方針是尤其不能砍伐拜所前廣場上的外來樹種,隨著時間的流逝,大正天皇的楠木最終不也將被琉球的樹群所淹沒嗎?

  近代人的歷史就是不斷重複的錯誤與傷痕的歷史,不消說有些東西是無法償還的,但是,憑藉土地的力量和自然的恢復力卻可以糾正錯誤、治癒傷痕。這層意義的沉重,沖繩人早就明白,本土的日本人不也逐漸意識到了嗎?這是我對未來所抱的一一點希望,儘管彼時我已不在塵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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