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我在曖昧的日本 | 上頁 下頁
四十九


  沒有人反對把飛行基地從擁有幾所學校、人口密集的普天間遷出去。只不過,就像封殺批評建設替代的新基地的聲音一樣,在日本本土,另有一股力量在大聲疾呼:正視日美安保體制!確立敢於承擔其負載的國民輿論!其中甚至還包括修改憲法第九條的呼聲。

  本來以保障日本安全為目的的條約已經被政府確認為是強調日美「同盟關係」的條約,本來以日本的防衛、遠東的安全與和平為目的的東西如今被轉換成了對「亞太地區」危機的共同認識。新的指導方針和相關法案已經變成了現實,而對「周邊事態」的重新認識也早已確立。

  接下來,日本社會的情況很明顯就是完全被兩種東西所充斥,一是處於攻勢的日本政府和美國政府的反對冷戰之後反而得到強化和擴張的遠東軍備的討論,另一個就是市民運動。其中就有關於海上直升機基地遷址的構想,然而,看一眼邊野古海岸便一目了然,即使將視野從名護市轉向沖繩縣全境,也不難看出要實現這個構思還存在著幾個事實上的難題。

  今後,日本政府一定會使盡渾身解數、想方設法地實現這個目標。而美國政府應該不至於使用那麼露骨的手段。因為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這種不可思議是由五十多年來在美軍基地的經驗和大田前縣政期間打通的不讓日本政府介入其中的傳達渠道所造成的——在美國的軍部和政府中起作用的不是關於日本政府的,而是關於在沖繩民眾能夠鬧事的想像力。

  我在此次滯留沖繩期間,從不同立場的人們口中聽到了被稱為「爆發」的真實而恐怖的聲音。如今,居住在邊野古的溫和的人們,一方面希望到內海來吃海藻的儒艮的故事能夠傳遍世界,另一方面也承認沖繩已處於臨界狀態的現實。如果有人問我,你是否也期待「爆發」,我就會像所有沖繩的朋友們那樣,希望能夠避免這種「爆發」。誰人會希望那銘刻于史的悲慘事件再次發生在沖繩?——那些活著的證人,伴隨著對死者共有的淒慘的回憶,現在正坐在海邊的小屋裡。但是,現在有兩種截然相反的態度,一種是對「爆發」的憂慮,另一種則是由於對有可能發生的「爆發」的想像力,反而成為造成「爆發」的壓力來源。

  本土的日本人應該還記得那次可以稱作是「爆發」前身的集會,最後得到了理性的控制並避開了危機。1995年,在沖繩發生了美軍士兵強姦少女事件,八萬五千名沖繩縣民集體舉行抗議活動。大田昌秀知事站在集會的人群面前這樣說道:「作為一名掌管行政的人員,我為自己沒能保護好原本最應守護的少女的尊嚴而表示深深的歉意。」

  為了讓這句「美麗言詞」變成真正有內容的東西,日本政府和美國政府就應該採取與大田知事相同的態度,進行真正的補償。大田知事竭盡了他的全力,離開了,但是,那次事件的導火索就是普天間基地遷址會如何繼續的問題。如果這次有可能發生失去控制的「爆發」的話,那也不得不說是「美麗言詞」的一個結果。

  從我第一次去沖繩到現在,我的年齡已經超過當時的兩倍。在此期間,我反復考慮這樣一個問題——這也是我此次旅行的動機——那就是我在七十年代出版《沖繩劄記》時想以解決無法解決的問題的態度來面對的「沖繩問題」,當然,這個問題還是沒有得到解決。

  所謂「沖繩問題」,就是在戰爭失敗後,日本人為了保護天皇和日本本土,把沖繩給美國當做在日本和遠東擴大軍事力量的基地。這個問題一直延續至今。

  寫文章的時候,我對這個問題視而不見也是枉然,更何況我也沒有這麼多的時間了。即使我活著的時候不能解決這個問題,我也想把解決問題的線索留給下一代人。如今,不論是在沖繩,還是在整個日本,「沖繩問題」是面向將來的最重要的問題,為了尋求解決問題的線索,我來到了沖繩。

  三、堅忍不拔的靈魂

  在1995年抗議美軍士兵暴行的群眾集會中,有一名基督教徒被大田知事的話所感動,回答道:「暴行奪不走少女的尊嚴,因為那堅強的靈魂不會因此而受傷。」

  這個人就是平良修牧師。據記載,在越戰最激烈的時候,他曾經擔任過新任沖繩美軍最高負責人的認證人。當時,他做祈禱,希望他是最後一位高等專員。他還說:「我們不能逃避通過這個就職儀式所反映的今日的現實。請各位不要逃避這嚴峻的現實,也不要被它壓得喘不過氣來,而是要勇敢地、主動地去接受它。」

  在一個俯瞰大海的南部的村落,面對著如今已是UFUZATO教會負責人的平良牧師,我終於提出了自己的問題——所謂靈魂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牧師這樣回答:「靈魂是深藏於人格內部的東西,即使人格在肉體上或精神上受到了傷害,它也不會受傷。我認為這就是靈魂。」

  在第二次去沖繩的飛機上,我打開了初到沖繩時製作的卡片盒,裡面有關於基地的情況和沖繩思想家的筆記,還有關於當時留在家中不滿三歲的兒子的智力障礙的內容。我當時很擔心,不知道對他而言靈魂的形成又將是何等情景。但是,經過了和兒子共同生活的日子,我想我已經準備接受平良牧師的觀點了。

  在拜訪平良牧師時,據說最一般的提問就是:在日本本土信徒人數只占百分之一的基督教,為什麼在祖先崇拜信仰深厚的沖繩的土地上會增加到百分之三到四的比例呢?除此之外,我還想問:作為神職人員,在沖繩特別需要做好哪些方面的心理準備?

  牧師對我說:「我想那是因為沖繩具有注重靈魂的風土和文化社會環境,而且,其背後是遍嘗艱辛歷史的人們,他們的內心充滿了靈魂的饑渴與呐喊。我們如何來傾聽這些聲音?我們有沒有將自己絕對化而排斥他人?教會一邊服務於『我在此』的理念,一邊尋找與他人共生的道路。所以就必須有紮根於沖繩的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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