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我在曖昧的日本 | 上頁 下頁
四十一


  日本的國家主義趨向所具有的特徵性的一面,是鎖國主義。日本這個國家,也因為在地理條件上是東洋的一個島國的緣故,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常常處於鎖國的狀態。如果把從古代到中世之間同中國大陸和朝鮮半島的關係,還有近代化以後大國主義的種種露骨的表現統統計算在內的話,日本在近世針對歐洲的鎖國就不用說了,鎖國的局面的確反反復複出現過很多次。

  如果是在知識方面的鎖國,問題就更嚴重了。一開始我曾說過,早在近代初期,森歐外等青年知識分子就竭盡全力地輸入西歐文化,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近代化以後。雖然在這一點上日本是一個很特殊的國家,但日本的思想家、文學家中流亡海外的例子卻可以說根本沒有,而接受來自海外的流亡者、試圖從國內搞文化國際化的情況也不曾有過。

  日本人具有容易返回國家主義的體質和與之相伴的強化鎖國主義精神狀況的毛病。要克服它們,只有期待年輕的新一代日本人的努力。這正是我今天之所以重新朗讀在戰後初期艱難的出版條件下被譯成日語的托馬斯·曼那期盼著戰鬥的人文主義到來的文章的理由。我期望著我此刻的聲音也能如願地傳到我的祖國!

  開始時,我講了舉止有些不雅的鳥的事,結束時也想談一談跟鳥有關的經歷。我的長子已經三十六歲了,加上我的年齡正好一百歲。這本來不過是一個純粹的數字上的錯覺,但我有時候真的感覺自己和兒子一起生活了一百年。

  我的兒子從出生時起就存在著大腦障礙,在語言方面,至今也只有四五歲孩子的能力。我有這種感覺,跟我一直不得不經常生活在他的身邊有關。他的名字叫光。從出生到六歲,他從未主動地跟我和妻子有過任何交流。那期間,光自己從不講話,當我們跟他說話時,他也沒有絲毫反應。

  可是,在他四歲過新年時,他對電視機裡傳來的鳥聲卻表示出了興趣。於是,我用收錄了野鳥叫聲的錄音給他特製了一個每小時重複一次的循環式錄音帶。先是出現某種鳥的叫聲,接著由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女解說員說出鳥名,一共收錄了三十種鳥的叫聲。在那以後的兩年裡,光幾乎每天都從早到晚地聽著它。當那聲音在家中回蕩的時候,光就非常安靜,這也成了我們的生活習慣。

  於是,兩年後的那個夏天,當我們在山上的一間小屋裡聽到從附近的湖邊傳來的鳥聲時,光安靜地說道:「是秧鳥。」完全是錄音中女解說員的聲調。從那時起,我和妻子便開始了一邊放鳥的錄音,一邊試著讓光說出鳥名的遊戲。然後,我們告訴他對了還是錯了。很快我們就有了明確的結果,光不僅能夠區分三十種鳥聲,而且還能一一說出它們的名字。

  就這樣,在我們父母和光之間通過語言的交流開始了。而且,這個有限的通道被繼續擴大著。現在,在國外講述這些現實生活中發生過的事,連我自己都不無擔心地覺得它像一個缺乏真實性的故事。但我還是要說,以此為開端,三年後,光已經可以全神貫注地聽莫紮特、巴赫的音樂了,而且,一旦聽過,他便可以在鋼琴上用儘管緩慢的速度將它再現出來,還可以把它寫到樂譜上。光現在的智力活動也幾乎都是由聽音樂組成的。但他也能寫一些短的曲子,到目前為止已經出版了三種CD,有不少的聽眾。

  聽過由他作曲的一個個小作品被演奏家們變成音樂之後,我才發現光有著微妙而複雜的內心生活,也可以稱之為精神活動,並且還體會到了他的多樣性和隨著時間的變化而發生的變化。光從被動地聽音樂到主動地開展智力活動的轉變,很顯然是發生在他學習了西歐創造的樂譜表記法之後。他的音樂明顯受到了西歐作曲家們的影響。儘管如此,那裡還毋庸置疑地迴響著他個人獨自的「聲音」。在那裡,我看到了西歐創造的音樂結構在技法上的普遍性。而且,我還不得不承認,這種普遍的結構將一個有智力障礙的日本人「個人」的內心生活作為一種決不能被一般化的固有的東西生動地表現了出來。

  雖然在作曲水平上光無法與之相提並論,但在我青年時代的朋友武滿徹的音樂中,在他那獨特的、最具智慧的綜合世界裡,我再次遇見了我從光的音樂中領悟到的東西。眾所周知,武滿優美的音樂是在與古典音樂教育環境無緣的、戰後初期在瓦礫中重建的日本人的艱難生活中創作出來的。

  在一個時期裡,武滿將簫和琵琶這些雖不是誕生在日本但早已經形成了日本獨自的演奏法的樂器引入自己的作品,創造出了嶄新的世界。但是我不能不承認,武滿的音樂是在最高程度上由西歐音樂結構組成的。儘管如此,如果我們依然能從武滿那裡聽到日本人獨自的聲音的話,那麼它就是在普遍的音樂宇宙中迴響著的日本人固有的、更準確地說是武滿固有的聲音。

  三年前,在一個大雪覆蓋東京的初春的日子裡,武滿通過FM收聽了巴赫的《馬太受難曲》,第三天早上,他離開了人世。對於如何接受他死去的現實,他的夫人是這樣寫的:

  「去世半年之後的九月,在東京歌劇城的首場音樂會上,正如武滿希望的那樣,在小澤征爾的指揮下,由齋藤紀念樂團演奏了《馬太受難曲》。

  在死前兩天聽到《馬太》後,他便不再拼命地跟病魔搏鬥了,也許是在意識的深處已經感覺到了自己病情的嚴重,自然而然地進入了安詳地將生命託付給宇宙之手的心境之中吧。我想,《馬太》給他帶來的絕不是放棄和絕望,而是我無法企及的深沉的安息,是引導他安然上路的路標。

  聽著在新音樂廳裡演奏的《馬太受難曲》,我感到自己頭一次平靜地接受了他死去的現實。

  我想,聽了這段話的柏林聽眾們已經不需要我再來請大家重聽一遍《馬太受難曲》了吧。武滿夫人優美的文章,想必已經喚醒大家心中對巴赫的各式各樣的主題的記憶。我自己已不由地想起那由女低音唱出的詠歎調,」淚水流淌過我的臉頰,無論如何……「

  但是,我希望大家在聽了我的講話之後,找機會聽一聽或者再聽一次武滿徹的音樂。因為我認為,在那裡,你們會遇到我剛剛談到的在文化意識和生活態度方面,日本人是怎樣追求普遍性的最好的實例。我相信,你們會發現一個既根植於日本人最本質的東西又與西歐有著明顯的聯繫、既獨特又普遍的最好的典型。武滿徹的音樂中既有鼓舞我們同時代日本各個領域的表現者的力量,同時也為如何使下一代日本人擺脫國家主義回潮的死胡同、走上嶄新的真正的開國之路出示了一個充滿魅力的典型。

  雖然我是從在西歐的眼光下思考日本文化開始的,但結果卻像現在這樣,一個日本的小說家正在向未來的新一代日本人闡述自己的信條。此刻,這對於我來說是尤其重要的事情。感謝柏林的聽眾們給了我這個機會。

  (呂莉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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