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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二、孤立在亞洲

  第一個站在這裡的日語作家川端康成,曾在此發表過題為《美麗的日本的我》的講演。這一講演極為美麗,同時也極為曖昧。我現在使用的英語單詞vague,即相當於日語中「曖昧的」這一形容詞。我之所以特意提出這一點,是因為用英語翻譯「曖昧」這個日語單詞時,可以有若干譯法。川端或許有意識地選擇了「曖昧」,並且預先用講演的標題來進行提示。這是通過日語中「美麗的日本的」裡「的」這個助詞的功能來體現的。

  我們可以認為,這個標題首先意味著「我」從屬￿「美麗的日本」;同時也在提示,「我」與「美麗的日本」同格。川端的譯者、一位研究日本文學的美國人將這一標題譯成了這樣的英語:Japan,theBeautiful,andMyself。雖說把這個句子再譯回到普通的日語,就是「美麗的日本與我」,但卻未必可以認為,剛才提到的那位嫺熟的英譯者是一個背叛原作的翻譯者。

  通過這一標題,川端表現出了獨特的神秘主義。不僅在日本,更廣泛地說,在整個東方範圍內,都讓人們感受到了這種神秘主義。之所以說那是獨特的,是因為他為了表現出生活于現代的自我的內心世界,而借助「獨特的」這一禪的形式,引用了中世紀禪僧的和歌。而且大致說來,這些和歌都強調語言不可能表現真理,語言是封閉的。這些禪僧的和歌使得人們無法期待這種語言向自己傳遞信息,只能主動捨棄自我,參與到封閉的語言之中去,非此則不能理解或產生共鳴。

  在斯德哥爾摩的聽眾面前,川端為什麼要朗誦諸如此類的和歌呢?而且還是用的日語。我敬佩這位優秀藝術家的態度,在晚年,他直率地表白了勇敢的信條。作為小說家,在經歷了長年的勞作之後,川端迷上了這些主動拒絕理解的和歌,因而只能借助此類表白,講述自己所生存的世界與文學,即《美麗的日本的我》。

  而且,川端是這樣結束講演的:有人批評我的作品充滿虛無,可它卻並不符合西方的虛無主義,那是因為經過了禪的緣故。我覺得,這裡就有直率和勇敢的自我主張。他認為,雖然自己植根於東方古典世界的禪的思想和審美情趣之中,卻並不屬￿虛無主義。川端特別提出這一點,是在向阿爾弗雷德·諾貝爾寄以信賴和希望的未來的人類發出心底的呼喊。

  坦率地說,與二十六年前站立在這裡的同胞相比,我感到七十一年前獲獎的那位愛爾蘭詩人威廉·勃特勒·葉芝更為可親。當時,他和我年齡相仿。當然,我並不是故意把自己與這位天才相提並論。正如威廉·布萊克——葉芝使他的作品在本世紀得以復興——所讚頌的那樣:「如同閃電一般,橫掃歐亞兩洲,再越過中國,還有日本。」我只是一位謙卑的弟子,在離他的國度非常遙遠的土地上,我說了以上這番話。

  現在,我總結自己作為小說家的一生而寫作的三部曲已經脫稿,這部作品的書名①,即取自於他的一部重要詩作中的一節:「一棵樹,從枝梢開始,一半全部是耀眼的火焰,/另一半全部是/露水濕潤枝葉茂盛的綠葉。」他的全部詩集,在這部作品的每一處都投下了透徹的影子。為祝賀大詩人葉芝獲獎,愛爾蘭上院提出的決議案演說中,有這樣一段話:「由於您的力量,我們的文明得以被世界所評價……您的文學極為珍貴,在破壞性的盲信中守護了人類的理智……」

  ①書名為《燃燒的綠樹》——譯注。

  倘若可能,為了我國的文明,為了不是因為文學和哲學,而是通過電子工程學和汽車生產工藝學而為世界所知的我國的文明,我希望能夠起到葉芝的作用。在並不遙遠的過去,那種破壞性的盲信,曾踐踏了國內和周邊國家的人民的理智;而我,則是擁有這種歷史的國家的一位國民。

  作為生活於現在這種時代的人,作為被這樣的歷史打上痛苦烙印的回憶者,我無法和川端一同喊出「美麗的日本的我」。剛才,在談論川端的曖昧時,我使用了vague這一英語單詞,現在我仍然要遵從英語圈的大詩人凱思琳·雷恩所下的定義——「是ambiguous,而不是vague」,希望把日語中相同的曖昧譯成ambiguous。因為,在談論到自己時,我只能用「曖昧的日本的我」來表達。

  我覺得,日本現在仍然持續著開國一百二十年以來的現代化進程,正從根本上被置於曖昧(ambiguity)的兩極之間。而我,身為被刻上了傷口般深深印痕的小說家,就生活在這種曖昧之中。

  把國家和國人撕裂開來的這種強大而又銳利的曖昧,正在日本和日本人之間以多種形式表面化。日本的現代化,被定性為一味地向西歐模仿。然而,日本卻位於亞洲,日本人也在堅定、持續地守護著傳統文化。曖昧的進程,使得日本在亞洲扮演了侵略者的角色。而面向西歐全方位開放的現代日本文化,卻並沒有因此而得到西歐的理解;或者至少可以說,理解被滯後了,遺留下了陰暗的一面。在亞洲,不僅在政治方面,就是在社會和文化方面,日本也越發處於孤立的境地。

  就日本現代文學而言,那些最為自覺和誠實的「戰後文學者」,即在那場大戰後背負著戰爭創傷、同時也在渴望新生的作家群,力圖填平與西歐先進國家以及非洲和拉丁美洲諸國間深深的溝壑。而在亞洲地區,他們則對日本軍隊的非人性行為做了痛苦的贖罪,並以此為基礎,從內心深處祈求和解。我志願站在了表現這種姿態的作家們的行列的最末尾,直至今日。

  現代日本無論作為國家或是個人的現狀,都孕育著雙重性。在近、現代化的歷史上,這種近、現代化同時也帶來了它的弊端,即太平洋戰爭。以大約五十年前的戰敗為契機,正如「戰後文學者」作為當事人所表現出來的那樣,日本和日本人在極其悲慘和痛苦的境況中又重新出發了。支撐著日本人走向新生的,是民主主義和放棄戰爭的誓言,這也是新的日本人最根本的道德觀念。然而,蘊涵著這種道德觀念的個人和社會,卻並不是純潔和清白的。作為曾踐踏了亞洲的侵略者,他們染上了歷史的污垢。而且,遭受了人類第一次核攻擊的廣島和長崎的那些死者們,那些染上了放射病的倖存者們,那些從父母處遺傳了這種放射病的第二代的患者們(除了日本人,還包括眾多以朝鮮語為母語的不幸者),也在不斷地審視著我們的道德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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