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我在曖昧的日本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大江】:文學的效用之一、職責之一就在於賦予大人和孩子一種方法,比如說教給他們如何克服恐懼。我認為文學的一個目的就是考慮如何對孩提時代想像過後來在現實中真實發生的戰爭帶來的衝擊,以及對自己會死去這一點帶來的衝擊進行正面激勵,如何讓人們更有勇氣。莫言在表現這一點上也特別突出,比如他的作品中經常會出現大聲唱歌的場面。在莫言文學的各個作品裡,真的總有放聲唱起自己創作的歌曲——好像都是自己創作的歌曲——經常描述這樣放聲歌唱的人的場面。聽過你剛才的談話,這一點也變得清晰易懂了。

  讀《白狗秋千架》的時候,開頭就是,村子裡純白的狗越來越少,混血以後叫白狗的狗前爪上也總是帶一點黑顏色,這就是我們村的狗的狀況——作為敘述來說真是寫得精妙。小說接著就進入主人公兒時的朋友、他遠親的女人這一話題。主人公是個青年,現在在城市裡學習,終於成了知識階層的一員,並將這樣生活下去。而今他回到和今天我造訪的村子的河流、荒地和平原一樣的地方,見到一位女性,然後寫到女性的眼睛有殘疾,勾起了他孩提時代痛苦的記憶:蕩秋千時自己讓女孩子受了傷。關於這個女子,從描寫她是個漂亮姑娘開始,到現在這個姑娘和有點兒殘疾的人結了婚、飽受農村生活的苦楚為止。

  這個結尾非常特別。人們會問,這是善還是惡?然後插入的場面是,在這一天,一個少年仿佛真切地感受到了些什麼,他大聲喊叫著放聲歌唱。作品結尾好像讓出場的人物散發了活力,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在這一作品中,描寫了少年和少女原本都有希望進入解放軍的音樂學校學習,以及青年進城以後的生活和以往的農村生活一點兒也不相稱等等,這些都讓我覺得這部作品真是傑作。不可思議的是,在我讀過的《透明的紅蘿蔔》這部作品裡,也寫到過少女為救少年而使眼睛受了傷這一幕。

  《白狗秋千架》也是從眼睛受傷開的頭。為什麼兩部作品都出現這一幕?我想問問莫言,在你心裡或是靈魂深處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在我的小說裡,有幾次寫到主人公「我」被其他孩子們丟石塊傷了一隻眼睛,所以單眼視力很弱這一幕。我之所以會這樣寫自己眼睛受傷,可能是因為我對離開村莊去都市有一定的負罪感。對於我這樣靠讀書謀生的人來說,眼睛是在都市里生活下去至關重要的條件。因此想問問作者關於《白狗秋千架》的事。

  【莫言】:您不提醒我還真的忘了在這兩部小說裡我都寫了眼睛受傷的女人。這兩部小說的創作時間幾乎是差不多的。《白狗秋千架》在前,這部小說的意義在於第一次出現了「高密東北鄉」這個概念,我寫這部小說的時候受到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影響,閱讀他的《雪國》的時候,當我讀到「一條壯碩的黑色秋田狗蹲在那裡的一塊踏石上,久久地舔著熱水」時,腦海中猶如電光石火閃爍,一個想法浮上心頭。

  我隨即抓起筆,在稿紙上寫下這樣的句子:「高密東北鄉原產白色溫馴的大狗,綿延數代之後,很難再見一匹純種。」《雪國》的這句話確定了《白狗秋千架》的寫作基調,而且,我下意識地把高密東北鄉這五個字在小說裡寫出來了,此後,在我的很多小說裡高密東北鄉成了我專用的地理名稱。我的很多小說都發生在這個環境裡面。它已經不完全是一個地理上的概念,而是一個文學的王國。

  我在這裡開創著自己的文學世界。這裡面的女主人公和男主人公在少年時期的遊戲過程中,從秋千架上掉下來,跌落在一叢灌木裡,女孩把眼睛紮傷了。他們倆從小青梅竹馬,結果女的變成了殘疾人,男的後來離開了鄉村,到城市裡面有了很好的前途,顯然就和農村人拉開了很大的距離,他們兩人在社會地位上已經很不平等。他們之間的這種愛情肯定是不可能繼續的,所以,這個姑娘最後只好嫁給了一個啞巴,生下了三個啞巴孩子。這是一個很古老的小說的模式:知識分子從城市回到鄉村,用現代文明人的觀點和視角看農村的現實生活,回憶他過去的生活。中國從五四時期開始,就產生了一大批這樣的小說,叫做「還鄉小說」,從魯迅的《故鄉》開始。

  我的作品裡,《透明的紅蘿蔔》帶有濃厚的童話色彩,是用兒童的視角寫的,和《白狗秋千架》的視角不一樣,後者是一個成年人的視角,所以這兩部小說在敘述和思想方面區別都比較大,有一個共同的地方就是都出現了眼睛有殘疾的女人,都是因為意外事故導致了美麗的東西被毀滅。不過我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個共同點,這說明寫作當中是有潛意識的,要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學來分析可能還會發現一些東西。

  我在念小學的時候,曾經參加學校的一個文藝宣傳隊,每天晚上到很遠的村子去演出。我的一位家庭出身很好、人也長得很漂亮的女同學,也是宣傳隊的隊員。有一天晚上,我們出發到一個村子去,路過一個小橋時,我撿起一塊石片,想在河水上打一個水漂,但沒有想到,那塊石片飛到了這個女同學的眼睛上。這個女同學捂著眼睛就蹲在了地上,老師們趕緊把她送到醫院裡去。

  我嚇得屁滾尿流,不知如何是好。因為這個女同學家出身很好,但我家的出身不是很好,如果她的眼睛出了問題,等待著我的會是什麼結局,那就可想而知了。後來,這個女同學的眼睛幸虧沒有出現什麼大的問題,只是受了一點兒輕傷。這件事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每次想起來就感到後怕。這是否就是我在小說中寫了兩個眼睛意外受傷的女孩子的潛意識呢?

  【大江】:我也多少讀出些從川端的《雪國》裡獲得靈感的意思。對我來說,那原本是個謎團。我一直在想川端康成和莫言是如何連接的。現在終於明白了。作家和作家的意向之間的那種出於意圖的拉扯關係、皮球一般的互動關係真是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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