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我在曖昧的日本 | 上頁 下頁 |
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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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帶你們到這麼一個偏僻的地方來,我心裡忐忑不安。我在想大江先生到這裡來,會不會覺得一點兒意思都沒有呢?直到你剛才說有很大收穫,我才松了一口氣。你能千里迢迢飛越大洋,來到中國偏僻的農村高密東北鄉,這種力量肯定是來自文學。也說明我們兩個人的人生起點和文學起點有很多相似之處——你說你的人生始於日本四國一個被森林包圍著的小村莊,我也很有同感。我的起點就是你們今天看到的這幾間又矮又舊的老屋。後面曾經有河水流淌,前面是一望無際的田野。我與河流的關係非常密切。剛才大江先生講到我在小說中寫河水像馬頭一樣沖過來,在我們這裡把這種現象叫做「河水頭」。 每年的夏秋季節,只要上游地區下了大暴雨,過那麼半天或一天的時間,洪水就順著河道奔流到我們這裡來了。我們首先會聽到很遠的地方傳來的隆隆隆隆的響聲,然後孩子們就往河堤上跑,看著河水仿佛從天邊沿著河道滾滾湧來。河水頭比河面要高出許多,就像一群揚著鬃毛狂奔的烈馬,所以說河水像馬頭一樣沖過來。河水頭一過,水面一下就會漲上來與岸齊平。這時候的河水全是渾濁的黃色,因為帶了上游大量的泥沙下來。這是孩子們歡天喜地的時候,有些水性比較好的小孩子在河堤上觀望,看著河裡漂下來的東西。 有時候河裡漂下一棵樹,也許是一棵果樹,樹上還掛著果實。有時候漂下一株玉米來。我記得有一年河裡漂下來一個西瓜,在水裡翻來滾去,孩子們就爭先恐後地跳下河去,水性最好的那個孩子把西瓜撈上來,大家就在河邊把西瓜分著吃掉了。河水不單為我們提供了食物,而且後來也給我提供了文學靈感。有河的地方肯定是文明產生的地方,也是文學產生的地方。緊挨著河流是一片草原和荒地,這與你剛才提到的《透明的紅蘿蔔》也有關係。其實是因為河水太大了,為了保衛村莊,大家就在河對岸……那裡是一片窪地……修建了一個滯洪閘,在河堤上修了幾十個涵洞然後用閘門閘住。 平常河面很低的時候就讓水沿著河床往下流,而一旦河水漲到要威脅村莊安全的時候就把閘門拉起來讓洪水流到荒地裡去,這就減輕了河堤的壓力,保衛了村莊。讀者可能也知道,我寫的《透明的紅蘿蔔》裡有一段個人的親身經歷。我十一二歲的時候在滯洪閘上當過小工,那還是在中國的人民公社時期,五十個村莊裡每一個村選出十來個人,集中起來有三百人左右,全都住在橋洞裡面,每天拉來石頭修建滯洪閘。因為必須用鐵鑽把石頭刨成平面,所以需要一個鐵匠,而我當時就在鐵匠的手下做小工,他打鐵,我給他拉風箱,燒那個鐵鑽。 那是我的一段親身經歷。幾十年以後當我寫完《透明的紅蘿蔔》,回到家鄉又到那個涵洞下面去看了看。那時我發現這個涵洞和我記憶中的涵洞全然不同:在一個孩子的記憶裡,那個涵洞高大宏偉,但是當我故地重遊時才發現那個涵洞原來是這麼矮小,一伸手就可以摸到頂。我想童年記憶裡的很多事物都被自己放大了,因此童年的記憶如果用真實來衡量的話是不可靠的,但是從文學的角度來看卻非常有意思。 【大江】:在我看來,河流是從其他的世界,也就是從異界通往自己生存的地方的通路。儘管也還有通往森林的道路,但是我總覺得只有河流這個通路才是讓人造訪一下天國、向上天獻一獻花的惟一途徑。我堅信生活中的真實是在日常生活的分分秒秒中體現出來的。比如說對於先輩的信仰,我妻子的哥哥伊丹十三先生五年前就去世了。儘管他離我們而去了,但是在我去年出版的描寫他的一本小說中,他仿佛仍然活在現實裡,並且還在參與我的日常生活。我覺得這部作品寫出了死與生的日常性,以及非常深刻的悲痛。而這一次,我在桃樹林中看到莫言先生和先祖相會,體會到一些與我在日本都市中描寫的事物十分相似的東西。而且,這似乎也讓我找到了還是日本農村人的自我。 在文學中,洪水是很大的一個主題。我寫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掐去病芽,勒死壞種》的背景是洪水暴發,使得一個村子與其他的市鎮和村莊隔絕開來。我在小說裡寫了孩子們如何在這個封閉的村子裡生活,以及如何與朋友對立等等。不過,我從來沒有考慮過為什麼寫作時非要寫上發洪水這一背景才能讓小說成立這一問題。剛才聽了你的談話,我突然明白我為什麼會把洪水當做背景:首先,我寫的洪水和我少年時代經歷過的日本的戰爭密不可分。這一點只有被捲入大戰,打著仗,並且覺得離絕望不遠的孩子們才能明白。 其次,我還領悟到我對洪水抱有與生俱來的恐懼,因為我終究是個農村人。第三,在這些抽象的大背景之下,還有一些根植於我體內的、我孩提時代對洪水的具體回憶:戰爭時期缺少糧食,於是大家想法子挖了野菜的球狀根莖,磨成澱粉,用水洗去毒素,把它當糧食存起來。我叔叔和媽媽辦了個小工廠,屋子裡放置了保存澱粉的桶。那些桶順著河灘擺成一排,夜裡洪水來了的時候水流把它們一隻只地沖走了。大家發現後就組織搶救,我在水裡一邊遊一邊也拖回一兩隻桶來。但是在跳下水的那一刹那,我身體被水裡尖利的像草刺兒那樣的東西紮了一下,當時覺得特別疼,但為了找桶還是堅持下來了。這件事一直在我腦海裡盤桓不去。 我想大概是因為上述三點原因,我才會把洪水寫進小說中去。這樣說來,我越發覺得我和你一樣,都是農村小孩轉變成的作家。然而,儘管我本人常用第一人稱寫自己的事情,卻沒有像你一樣把自己兒童時代的經歷大量地寫出來。莫言先生的作品中有一部可以稱得上和《秋水》並稱早期傑作的作品《透明的紅蘿蔔》,裡面描述的景象我這次來到高密縣全都親眼看到了,既有大河,也有調節水位的閘門。你少年時代好像也在那裡勞動過,作品裡提到那裡有個被人稱為「黑孩子」的、不可思議的少年,渾身洋溢著男孩子的生命力。作品裡也描寫了人民公社的生活。你就這樣以人民公社為主題,把你少年時代的記憶發揮出來,用非常現實主義的手法,創造出甚至超越了魔幻現實主義的真實形象,並且由此形成了莫言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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