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我在曖昧的日本 | 上頁 下頁
十六


  【大江】:莫言先生從電影《紅高粱》中學到了些什麼嗎?有沒有通過電影在自身中發現什麼?

  【莫言】:當然有。張藝謀剛才也提到了,我為什麼說他像個農民呢,人家都說我是農民作家,而農民作家肯定只相信農民導演。因為都市里的人和知識分子拍不出農民的影片。八十年代中期是中國文學的黃金時代。當然也是中國電影的黃金時代,人們特別關心音樂、美術等藝術方面的事情。我現在特別懷念那個時代。《紅高粱》,不論是小說還是電影,在國內能引起那麼大的反響,還是因為中國人自「文革」以來長期受到壓抑,心裡飽含冤屈的緣故。而這部小說還有電影都歌頌了個性的重要,因此能讓人們覺得一吐鬱憤。

  任何小說被改編成電影的時候,其實都面臨一個取捨選擇的問題。一部長篇幾十萬字,改成電影的時候要考慮時間長度是有限的,不可能把所有的人物、情節全部體現出來,只能選取他認為最重要的部分把它發揚光大,予以特別強調。電影《紅高粱》應該說做到了這一點,把我小說中最有力量的部分提取了出來,仿佛從大堆花瓣裡提取了一瓶香水。當時改編的時候我對張藝謀說,我不是魯迅,也不是茅盾,改編他們的作品要忠實原著,但是改編莫言的作品隨你愛怎麼改就怎麼改。

  我的小說無非是給你提供了材料,激發了你創作的欲望。添加情節,添加人物,導演完全可以放心大膽地按照他的激情去發揮。電影的影響比小說大得多,小說寫完以後,除了文學圈內的人沒有什麼人知道,但當1988年春天我從高密回北京,即便是深夜裡走在馬路上還能聽到有人在高聲大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我就感到電影確實是影響巨大,非小說能比。能遇到張藝謀這樣的導演是我的幸運。

  【大江】:中國的「文化大革命」之後,不論是文學還是電影都有過輝煌的時期。(現在)大家都說中國文學和電影最輝煌的時代過去了。

  【莫言】:我覺得八十年代文學藝術的風起雲湧其實是不太正常的。文革十年期間,文學、電影等藝術一片空白。進入八十年代改革開放時期出現了成熟的作家。當時人們對文藝的期待和那種膨脹的熱情是十年「文革」壓抑的結果。進入九十年代,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老百姓日常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八十年代,家裡如果有一台彩色電視機就很了不起了,現在一台彩電還不如一條好煙值錢。各種藝術門類、各種娛樂方式如雨後春筍般地湧現。人們打發業餘時間的方式太多了,導致小說、詩歌的讀者減少,當然也導致去電影院看電影的觀眾減少。這裡面有物質方面的原因。

  【張藝謀】:我和莫言一樣也很懷念八十年代。現在的人已經不去電影院了,什麼電影都不看了。不是因為沒有錢,而是錢都花在打麻將、旅行、美食上面了。電影院和舞臺根本無法與之抗衡。人類有個共同的癖好,一場災難結束之後就特別願意思考,比如中國的十年「文革」結束後,或是日本二戰結束後,包括歐洲、美國,在苦難發生之後的一段時期裡,都會因為思考產生高質量藝術,形成藝術的復興時期。這樣的時候每個人都很關心、渴望瞭解藝術的情況。而現在是和平時期,連出了那麼多大師的日本電影現在都不景氣了。

  和平時代豐衣足食,娛樂和消費成為主流。嚴肅的藝術就失去了觀眾,剩下的就只是好萊塢的流行。在這個時代,做導演比做文學家幸運。因為電影還有娛樂片和武俠片這種片種,比如我現在拍的武俠片《英雄》。當然我也要講求藝術性,但也只是當做一個動作片的包裝講究一下而已。而做一個從事嚴肅文學創作的作家,致力於創作有深度的作品,讀者就會越來越少。

  【大江】:我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也是沒什麼讀者的作家,但到了七八十年代卻被廣泛地閱讀,有了大量的讀者,那是我的一生中惟一幸福的時期。在那之後又過了將近三十年,但是讀者減少了,沒有什麼人讀我的作品,我反倒可以非常自由地寫作,也嘗到了這種情況下喜悅的滋味。莫言先生在痛苦的時期積澱了自己的文學,寫出極為出色的作品,不僅向中國人也向全世界展現了迷人的風采。我也要向莫言先生學習,將生命中的能量注入到創作中去,進行晚年的工作。

  【莫言】:這是互相影響的。我讀大江先生的《小說的方法》,經常有些段落會讓我掩卷沉思,我想這個地方我也可以順著同樣的思路發展下去,發展成一篇小說。比如你講到麥克威爾在他的《白鯨》裡引用了《聖經·約伯記》裡的那句話,「我是惟一一個逃出來向你報信的人」,你說這是你的小說創作的最基本的準則,這飽含深意。我認為這也是我的創作原則。我們搞文學也好,做電影也好,完全可以用這樣自信的口吻來敘述,這才是作家寫作應該持有的態度。

  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我是惟一的報信者,我說是黑的就是黑的,我說是白的就是白的。真正有遠大理想的導演或小說家,應該有這種開天闢地的勇氣,有這種惟一一個報信者的勇氣。說不說是我的問題,讀不讀是你的問題。拍不拍是你的問題,看不看是他的問題。但我要按我的想法來說,哪怕只剩下一個讀者,只剩下一個觀眾。

  【張藝謀】:我到現在也沒能夠當成作家。我所有的電影都是由小說改編的。我覺得最難的就是面前鋪開一張白紙,拿起筆,或是打開電腦,從零開始寫,反正我是做不到的。所以我從心底佩服作家。怎麼就能從一張白紙開始寫出那麼多故事來呢?那是一般人做不到的。所以我特別敬佩作家和詩人。

  【大江】:認為張先生沒當成作家而深感遺憾的只有張先生一個人吧。但是認為張先生沒當成作家是幸福的,就不單有莫言也有其他作家,還有我們這些看電影的觀眾。看來你沒當作家還是正確的選擇啊。電影《幸福時光》經十二年之隔,又用了莫言先生的小說當腳本,這是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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