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我在曖昧的日本 | 上頁 下頁


  (七)

  但是,身帶殘疾的兒子誕生以及和他的共同生存,也讓我經歷了另外一種危機。那也深切地關聯著我的文學生活,關聯著我的生活中決定文學想像力的那一側面。

  現實中的我生活在東京,和兒子的共生行為也是在這裡進行的。另一方面,我持續不斷的小說寫作,卻在日益濃重地追認由四國森林中的村落地形學結構所支撐的神話/傳說世界的重要性,而我是掉頭離開那村落來到東京的。

  我是在少年時代已經結束,青年時代剛剛開始的時候離開故鄉的村落的,因此,故鄉村落作為原型,反倒具有不與時俱變的確定性。

  我離開村子以後的半個世紀,處於日本邊遠地區的農村發生了很大變化的時期。被水泥堤壩從村民們的日常生活隔離開來的河流就是一個例子。現在河水仍在山谷間流淌,但和我少年時代那裡曾經存在的,和村民生活親密無間的河流相比,現在的河是一條死河。即使不至如此,但那河流也已經老實馴順,不再是具有多樣意義的信息源頭了。在孩提時代,河流對於我,是既包含著人們的期待又超出人們期待,充滿魅力和危險,時時成為和人對立的強大暴力的東西,所以,在傳說/神話之中,它也扮演重要的角色。

  現在村子裡的孩子們已經不用這個地方特有的語言講話,因此,也不再可能通過從祖母、母親那裡聽來的鄉土特有的傳說/神話,釋放出都市和標準語裡所沒有的想像力。他們通過電視,收看不能讓人眼亮的細節和情節、充斥著演藝界內幕雜談的娛樂節目,和那些演藝界人士一同生活在同一現實之中,在滿足通俗而貧乏的幻想過程中成長。

  我想,如果一直在村落裡生活,我恐怕也很難堅持五十年一貫地接受孩童時代在森林裡耳濡目染的神話/傳說的世界。可以說,我會像1987年在《寫給令人懷念的年代的信》裡所描寫的那位擔任世家戶主的青年那樣生活。

  他曾構想改革村子裡的生產和流通方式,並開始組織村裡的年輕人實施,但由於性生活方面的一個小事故(當然這也是顯現本質的事件),被本地的人們疏遠,自己也背棄了故土的神話/傳說,以但丁研究的業餘專家身份度過一生……

  隨著森林村莊裡傳說/神話傳承危機的加深,為了對抗這種壓力,我寫了這樣一部長篇。

  這部長篇,和我後來寫的長篇(1993年至1995年間寫作的《燃燒的綠樹》三部曲、1999年的《空翻》)是系列相連的。後來的這些長篇,仍然是以同樣的村落地形學結構與神話/傳說的想像為背景,描寫了企圖在這片土地創建新的宗教、或把新的教會從城市遷移到這裡的人們。

  總而言之,促使我寫作這些小說的危機意識也只解決了一半,在今後所剩不多的作家生活和現實生活中,我必須拿出更為綜合的力作。我現在所提出的,說到底是關於正在進行中的事態的中期報告。

  且說我離開故鄉之後,我年邁的母親仍然住在鄉下。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失敗的前一年,祖母和父親相繼死去,對於我來說,母親成了同時承擔他們兩人職責的人。那是我九歲時候的事情,母親代替祖母,成了給我講述鄉土神話/傳說和歷史傳承的人。

  給我此後的人生帶來決定性影響的,是我獨自成了母親從祖母繼承下來的口頭傳承世界的接受者,哥哥、姐姐離開村子到小鎮的學校讀書,而弟弟、妹妹們都還太小。我本來已經被村裡的孩子們疏遠,再加上原本具有耽於空想的天性,開設這樣的個人教授場所,對我是非常合適的。

  與此同時,母親還做了這樣的事情:她毫不理睬那些在極端國家主義時代,在戰爭後期出版物資極度匱乏的形勢下印刷出來的宣傳國策的書籍,她用了一整天時間,到城裡以物易物,用大米給我換來了《尼爾斯歷險記》和《哈克貝裡·芬歷險記》。

  這些書的內容和我身邊的現實生活是完全分離的,但事實上,卻和我多次獨自在森林裡用頭腦,用全身的感覺體驗到的神話/傳說世界的氣氛,有著深切的關聯。

  我去了東京,開始了小說寫作,在東京結婚、成家,但母親一直沒有離開森林裡的村莊。對我發表的小說,對媒體上胡亂報道的我的動向,她似乎毫不關心。事實可能就是如此吧。

  母親恢復對我的強烈關心,是從她身患殘疾的孫子出生的時候開始的。妹妹告訴說,對現在村裡家家都有,且被公家認可的神龕(這來自村裡設立的被國家體系化了的神社),母親一直採取無視的態度。

  面對在舊式柴灶旁煤灰薰染的角落裡放著的「黑色神」,母親每天長時間地祈禱。那神龕裡供奉的,是在明治維新前後發生的兩次農民暴動中被殺害的暴動領袖未得安魂的「禦靈」。在四國,還建有祭祀這些新創造出來的神靈的神社。

  在我的兒子第一次動大手術的時候,為了幫助妻子,母親第一次來到了東京。應該給嬰兒理髮的理髮師,在嬰兒柔軟的頭骨缺損部位膽怯地不敢動手。母親拿起剃頭刀,自己動手處理完畢後,批評理髮師說:看來你沒有參加農民暴動的勇氣呀!

  兒子智力缺陷症狀明顯表現出來後,母親在森林村莊裡準備了和他一起生活的房屋,叫我們夫婦領著孩子回來。我們沒有接受,而是繼續留在東京和兒子共同生活。兒子的智力缺陷雖然沒有好轉,但他後來能夠獨自創作出小型樂曲,給我母親的晚年帶來了極大喜悅。我根據她對我和我妻子說的話,在1986年創作的《M/T和森林中的奇異故事》裡寫了這樣一段:「有時光一個人來看我,在我身旁一動不動地聽收音機播送的音樂,在沒有古典音樂節目的時候,我就給他講當地的傳說故事,他很認真地聽。我問:像我這樣的老年人說的東西,你能聽懂嗎?他還給我鼓勁兒說:因為是日本語,所以聽得懂的,請不要擔心!這中間,如果音樂節目開始了,光會很小心地把收音機關上。我真覺得很抱歉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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