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我在曖昧的日本 | 上頁 下頁


  在寫於1967年的《萬延元年的Football》裡,我分身為兩個人物,返回在前面說到的兩部作品裡初步形成的森林村莊的地形結構之中,重新認識這一「場所」。而就在一場洪水把村莊和山下的村落、小鎮、城市隔絕開來期間,兄弟兩人(哥哥是旁觀者,弟弟則是一個行動者,戲仿式(porody)地重新發動在東京未能實現的革命,或許也可以說他是一個表演者)共同經歷的悲劇過程,這就是小說的故事內容。

  在小說裡,兄弟兩人重返幾年前離開的故鄉,乘坐巴士在森林裡長時間穿行的情景,極富象徵意蘊。他們自己並沒有意識到,但那分明是向神話般的地下世界——黑夜與死亡的世界——墜落。兄弟兩人將要回歸的「場所」,正是將近一百年前發生過重大社會事件——農民暴動、給他們的父祖們帶來家族悲劇的地方。

  1960年,弟弟作為新左翼學生運動的領袖參加了大規模的反對日美安全保障條約的市民運動,親身經歷了運動的失敗。由此上溯百年以前的萬延元年,正是推行開國的外交政策的領導人被暗殺的年份,也是由日本人負責駕駛的蒸汽船首次到達美洲大陸的年份。

  對於弟弟來說,學生運動的受挫經驗,化成了心靈深處的創傷,而這又因為他參加一個向美國公眾謝罪的青年劇團在美國各地巡迴演出而變得複雜。

  他回到村子,組織起一夥年輕人,準備襲擊在這地方新近出現但將要控制村民經濟生活的超市。作為訓練這夥青年人集體行動的方法,他組織了一支Football球隊,在村子裡的小學操場上練習。

  在這個襲擊超市的計劃中有一個帶有神話意味的插曲。這個超市的經營者,是當地(四國島上有代表性的小城市也包括在內)一個勢力廣泛的資本家,被稱作「超市天皇」,據說是個在日本的朝鮮人。

  在《掐去病芽,勒死壞種》中,從「外部」闖入的少年們,和被封閉在這個「場所」裡的朝鮮少年,還有這個「超市天皇」,共有一個隱秘的符號(被標記上的正、負對立的符號)。兩個主人公的長兄,就是在戰後不久爆發的朝鮮人村落與這個村子的年輕人的衝突中喪失了生命。

  襲擊超市的暴動(弟弟曾將之稱為「想像力的暴動」)失敗了,弟弟自殺。哥哥決意再次離鄉外出,尋找新生之路。臨行之前,他拆毀了在這座森林山谷的村落裡發揮象徵作用、被稱為「老倉房」的老屋。

  這本來是為了賣給正在籌劃把廢舊材料運到小城建造餐廳的「超市天皇」,但當房子拆毀的時候,兩兄弟的作用也清楚顯現了出來:除了上溯百年前的原型,也就是作為旁觀者和現存秩序維持者的哥哥和行動者、革命家的弟弟相互對照的存在形態,實際上還存在著第三種功用。

  死了的弟弟就那樣死去了,但這件事情卻給僥倖生存的哥哥以具體啟發,促使他發現新的生存方式。

  哥哥這個人物在小說中以第一人稱充當故事記述人的角色,是導致我以後的小說敘述保持連續性的原因。

  (四)

  前面已經提到,在寫作《掐去病芽,勒死壞種》時,作為一個年輕的小說家,我與其說是在構想小說,不如說是受到森林內部的地形學結構所衍生出來的神話世界的誘導,開始了那個故事的寫作。很明顯,戰爭的陰影作為現在進行時的社會事件(同時也是歷史的一個斷片)投射到了其間。

  但是,我當時未能切實抓住此間顯露的「歷史」頭緒,並沿著這個線索進而描述村落地形學結構和人的「歷史」是如何糾結到一起的。我初期的小說寫作手法,很像是由一架始終固定在現在視點上的攝像機拍攝的電影(雖然登場人物的內心也得到了充分刻畫)。

  不過,到了《萬延元年的Football》,「歷史」粗野地闖了進來,和村落地形學結構中發生的事件形成了二重結構。萬延元年(1860)和1960年相隔百年,相互映照,綿綿不斷地相互激發出意義。而正在進行時的悲劇性社會事件,幾乎都已經落幕,現在正當頭尾相距一百年的兩個事件餘波(aftermath)即將平息之際,一個可以重新解釋小說整體意義的暗示被發現了。

  這暗示就是拆除「老倉房」時發現的秘密地下室。農民暴動領袖在暴動失敗後,應該是離開了這片偏僻閉塞的土地去開放的城市,參與到了日本現代化的社會進程中,因為他寄回來的信件所傳遞的信息,不僅談到本國的社會形勢,還有同時期國外發生的事件等內容。

  但現在終於明白,事實上,這個人一直幽閉在秘密的地下室裡,以寫信結束了餘生。小說最後一章的題目是「複審」,也就是說,在小說的發展過程中,作為小說二重結構之一端的「歷史」,在這裡又呈現出了二重結構,向那些在小說內部的現在仍然存活的人們昭示,面向未來,還存在著另外一種可能,從而鼓勵他們去選擇。當然,實際上如何選擇,是由生活在今天的人們自己決定的。

  而促成我把「歷史」引入《萬延元年的Football》的動因,是故土那些伴隨我長大的民間傳說。如果說,作為小說舞臺同時又深深浸入小說主題的村落地形學結構,是我童年時代的視覺環境,那麼,我同時也是在由這些民間傳說形成的聽覺環境的結構中長大的。這是在寫作《萬延元年的Football》時我從兩個層面重新認識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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