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八二


  於是,我帶著他去倉庫,取些山腳人傾巢出動修理石板路時用過的修路鐵棒。在倉庫的門口,還放著一堆鷹嘴樣的武器。那是鷹四自殺後的第二天早晨,離他而去的少年們扔到前院被我拾起來堆在這裡的。我們從倉庫的地板下面,把生滿紅鏽的鐵棒拽將出來。直到這時,我仍不相信會有地下室,便和白先生站在一起站在倉房的門口,看那夥青年把地板橇下來。那地板已經朽腐不堪,很快就破裂了。

  我們這些在旁邊圍觀的人為躲開新騰起的灰塵,只好把身體轉來轉去。突然,一股潮濕纖細的黑灰,猶如水下攝影的電影裡烏賊的墨汁噴出了墨囊一樣,登時從倉房裡面湧將出來,朝著我們緩緩地移動。就在我們躲閃不迭的時候,青年們還在繼續橇動地板裂縫,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響。過了一會兒,等灰塵散盡,我和白先生走進倉房的時候,看見從門口橫框到房裡的地板已經開出了一長條裂縫,縫裡面露出了黑暗的空間。一個青年帶著天真的微笑,從裡探出頭來,明快地用朝鮮語向白先生喊著什麼,還把一張朽黃的書籍封面遞給了他。

  「他說,地板底下真是一個挺不錯的石砌倉室!你真的不知道?」白先生興高采烈地說。「說是有好多立柱,簡直轉不過身來。可是裡屋外屋都是通著的,外屋還有便所和井哩。他還說,這樣的書籍廢紙堆了不少呢。難道這裡住過什麼瘋子或者逃兵不成?」

  我從他拿的那張汙損的書籍封面上看到《三醉人經論問答大全》和東京集成社發行的字樣。我茫然失措,頓感自己在一股強烈的衝擊波中飄搖沉浮。這衝擊使我的內心扭曲失衡,而且迅速擴大,隨即化成了一個啟示。這個啟示直接關涉著眼下在地下室裡過夜的我腦海裡的一切。

  「石牆那邊開了幾個窗子照明用,可從外邊看不見。」白先生把鑽到地板下面的另一個青年的話翻譯給我聽。「不想下去看一看?」

  那分明具體起來的啟示令我心旌搖動。我說不出話,只是搖了搖頭。那啟示的中心,便是曾祖父的弟弟在萬延元年的暴動之後,並沒有丟開同志,穿過森林跑到新世界去,這個發現,立刻變得鐵證如山。他沒能阻止同志們慘遭屠戮的悲劇,卻自行懲罰了自身。從暴動潰敗的那一天起,他便把自己關在地下室裡。儘管他採取了這種消極的姿態,卻矢志不渝地終其一生,保持他一貫的暴動領袖身份。

  他遺留下來的那幾封信劄,想來一定是他在地下室裡耽讀之餘,追思自己青年時期冒險的幻想和現實淒苦的夢境,想像在別處生活時可能會寄出這樣的信件,才把它們寫下來交給來地下室送飯的人們。在地下室發現的那頁書籍的封面,正表明了曾祖父的弟弟在信中所引有關憲法文章的出處。

  所有的信劄都沒有注明發信地點,是因為信劄的作者就在這地下室裡,他不曾離開這裡半步。同樣,曾祖父與他的聯繫,想來也是全靠書信進行的。在地下室裡,他只能夠熟讀送進去的書報,他把自己幽閉起來,只能展開想像的翅膀,編出些橫濱報上的赴美留學廣告、小笠原島附近的捕鯨作業之類的故事來打發日子。對這樣的一個人來說,一旦涉及現實問題,哪怕是確認一下他藏身之處的近旁發生著一些怎樣的事情,都是艱難至極。在地下室裡,他徒然地豎起耳朵,企圖瞭解一些情況,對於那近在咫尺卻無法見面的侄子,他又急切地耽心其在戰場上的安危,於是才會在與地面的聯繫信劄裡寫上:「乞複帖速告其安否借帖有達乞速致僕以觀焉。」

  這些水落石出的新情況令我頭腦熱脹。我正要轉身回上房,白先生卻突然談起1945年夏天的事情來。他一定是以為,如果單單是因為找到地下室而緊張兮兮,則未免過於沉重偏激,所以才一面窺察我沉默和緊張的緣由,一面想重新拉起話來的罷。

  「關於令兄復員後在部落裡死掉那件事,好像還鬧不清楚是我們殺了他,還是日本人殺了他。兩方的人亂成一團,拿棒子亂打一氣,就他一個人毫不武裝、毫無裝備,垂著胳膊站到中間去,還能不給打死嗎。說起來,是我們和日本人一起把他打死了!那個青年,也真是個很特別的人呢!」

  白先生停下嘴來,等我的反應。我依舊沉默著,點著頭——仿佛在說:沒錯,真的,哥哥他真是那樣——轉回上房,關上身後的木門,把尾隨而來的塵土截到了門外。而後,我轉身朝向爐邊的暗影,聽到自己顫抖地叫道:

  「阿鷹!」然而我立刻記起,鷹四已經死了,於是,心裡產生了一種自從他自殺以來最為分明的痛惜。鷹四,他才是該「真正」瞭解倉房裡這樁新事實的人啊。我的眼睛漸漸習慣了黑暗,便看出妻子木然浮腫的圓臉正現出驚詫的神情。

  「倉房還有地下室呢!八成曾祖父的弟弟一直關在那裡,作失敗的暴動領袖,承擔責任!阿鷹是因為他為自己和曾祖父的弟弟感到恥辱才自殺的。可是,我們現在才知道,至少曾祖父的弟弟,他的一生和我們認識的完全不同!阿鷹不該為曾祖父的弟弟感到恥辱!」我仿佛也要重新向自己證實一遍,便向妻子傾述道。然而,她卻沖著我叫起來:

  「阿蜜,是你在阿鷹臨死以前,讓他感到了恥辱。是你把阿鷹丟在恥辱感當中。現在你說這些,已經太晚了!」

  我茫然地企圖在這新的發現當中尋求一種超越邏輯的親昵慰藉,然而在那時,我卻未曾料到,妻子會向我反戈一擊,大張撻伐。地下室的發現所帶來的衝擊,以及妻子公然的敵意,它們對著我前後夾攻,令我登時驚得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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