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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阿蜜,我不認為是你讓阿鷹自殺的。可你卻對阿鷹窮追不捨,讓他的自殺成了一場最淒慘恥辱的死。你不斷把阿鷹置於恥辱的輪下,以至他只能這樣淒慘地死去。」妻子越發激動地說,「我不清楚阿鷹在臨死以前,是怎樣可憐地懷抱著克服恐懼的那一點點希望。可是阿蜜,你在阿鷹請求把眼睛獻給你時,你竟然也要拒絕!還有,阿鷹有多謙卑,他問你,阿蜜,你幹嘛要恨我。可是你,甚至不肯說一句,不,我不恨你!阿鷹到了這個份兒上,你還要對他冷笑,又給他增加了一層恥辱!就這樣,阿鷹懷著最慘酷淒切的心情,把自己炸得滿面血肉模糊。

  是你把阿鷹逼上絕路的!現在,阿鷹死了,一切都無可挽回了,你卻要說什麼,阿鷹不該將曾祖父的弟弟引為恥辱!在阿鷹臨終以前,你們曾祖父弟弟的經歷,即使不能幫他延長生命,但至少能慰藉一下那顆就要自殺的心吧。現在你倒興高采烈地叫著阿鷹要告訴他這些了,要是他活著時你把這些事情告訴他,阿鷹怎麼能那樣淒慘地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剛才說的,是超級市場天皇在調查倉房時才發現的嘛。那天晚上,我怎麼能想到這些。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曾祖父的兄弟把自己關到了倉房的地下,過了一輩子自我幽閉的生活。」

  「阿蜜,阿鷹已經死了,你以前不知道什麼,現在又已經知道了什麼,這些對他還有什麼意義嗎!面對叫你拋到一邊絕望而死的人,你只好一邊在夢裡流著自我安慰的眼淚,一邊喊上一聲:我把你們拋棄掉了!從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將來還是這樣,永遠都會是這樣!可是即便如此,對那慘酷絕望而死的人也沒有絲毫補償,不管你加上多少新發現,補上多少眼淚!」

  我無言以對,只是盯著妻子硬質皺膠般充滿憎惡的眼睛。我未曾向妻子提及鷹四那份關於亂倫的坦白。其實即使我告訴她,她也只會卓有成效地反駁我,說我聽了鷹四的坦白以後,我只會說,你這麼些年一直生活在這件事投下的陰影裡,你也受到報應了什麼的,鷹四的死多少也會明白一些的。她的眼睛睥睨著我動也不動,那憤激的雲翳漸漸消退,只剩下一層尖銳的憎惡和悲哀的黑暈。然後她說:

  「就算有了新的發現,可以讓阿鷹不至於那樣可憐地自殺,可是事到如今沒有比這再殘酷的了!」說著,她淚如泉湧,猶如打碎了憎惡的蛋殼之後,擠出了柔弱悲歎的蛋黃。過了一會兒,妻子止住了淚水,雖然誤以為我已經覺察了一切,便毫不畏縮地說道:「兩個星期以來,我總是在考慮要不要去墮胎,現在,我想把阿鷹的孩子生下來。我不想給阿鷹的事情再添上一層殘酷!」

  然後,妻子擺出一副明知我反對卻又拒絕我做出任何反應的態度,退回昏暗的深處,躲進自己的天地不理我了。我端詳著這孕婦安然危坐的紡綞形背影,這令我想起在懷上我的孩子時,妻子的肉體和意識共同表現出來的絕對的平衡感覺。對妻子決定生下鷹四的孩子這件事情的一切本質意義,我已理解得非常具體,就像見到一個石塊以後要去瞭解它一樣。這理解安然存在於我的心中,激不起任何情緒性的混亂。

  我重新來到前院,但見超級市場天皇叉著兩腳,正兀立在倉房的門口,用朝鮮語大聲向屋裡發號施令,圍觀的孩子們在他的身後聚成一團,看得出神。沒有人注意到我。我想去一趟寺院,向那年輕的住持講一下地下室裡的發現及其給予我的啟示,便頂著裹著塵土的狂風,急急地往山腳走去。在閱讀住持給我的那本《大窪村農民騷動始末》時,我看到過一樁令人莫名奇妙的記述,現在地下室裡的發現,使這樁記述立即生出了逼人的光彩,同時,它也成了我之確信曾祖父的弟弟曾在倉房自我幽閉這一啟示的核心。

  《大窪村農民騷動始末》是祖父就明治四年的一起騷擾事件寫的一本小冊子。他搜集了官府和民眾雙方的記錄,還附加瞭解題和注釋。

  一、此騷擾通稱大窪騷動。

  二、盡伐大窪村之竹林,多制竹槍以持之。

  三、騷擾之原因,有雲起自厭于新政,尤忌種痘,且於告示中血稅雲者有所誤解,流言絞取人民生血鬻於西洋人,故人心洶洶,遂及此舉者。

  四、騷擾之首魁及關係人等無所鞠問,亦無人處刑。官方記錄騷動經過的文章內容如下:

  「明治四年七月頒廢藩置縣令。是年八月初,報××郡大窪村頑民既生物議,募集徒眾。乃疾遣官吏說諭,然未易承服。遂煽動諸村,於同日晚嘯集大浜城北(距縣廳十五丁餘)之磧中,其勢次第相增,波及七十餘村。同月十二日,頑民殆至四萬,頻放空槍,兼以毆鬥,傳播無端流言,乃至持竹槍鐵銃直入大浜,橫行市街。其流言舉其大端,則有舊知事歸京之大參事所為系之者,又有戶籍調查即為絞取生血,種痘乃為植以毒素等,荒謬無謂,不一而足,無遑枚舉之。而其橫暴無狀益甚矣,群集彌日,無所請願,然竊屬望官廳。

  官吏紛出,百方鎮撫;遂見頑民總代,其所主張,一曰止舊知事之歸京,二曰複維新前之政體,黜今俱職之吏員,三曰願執政以下毋予擢用。同月十三日,頑民將迫縣廳,兵威壓制議決一時;而凶徒為之逡巡,未敢造次,紛紜廳議乃至一變,無行壓制,遂成上風。故命若干維新前舊吏員出而執事。至十五日,舊知事親臨懇諭,猶未解散。此日薄暮,大參事遂而退廳,乃歸自宅,遂至自裁,傳諸頑民。

  「凶徒聞知此報,盡頗悲哀,竟至瓦解,順次退歸。迄十六日午後,甫告鎮定,派出官員悉皆歸廳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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