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八一


  我不禁帶著感動和疑惑,端詳著白先生定定地盯住我的那一雙憂傷的眼睛,以及那從上到下肌肉飽綻,神采奕奕的臉。鷹四從沒與我和妻子講起過這超級市場天皇到底是怎樣的人,而通過裝扮超級市場天皇卑微的「亡靈」,他不僅把我們,也把山腳的村民誆騙了一場。其實,他對這朝鮮人倒是印象很深,也許還要朝著他說,你真是個獨特的人!眼下,超級市場的天皇也用上同一個詞來形容,我覺得他這是在暗中對死去的鷹四給他的稱讚所做的回報。那白先生眉毛粗重,鼻樑挺直,潮紅的薄嘴唇纖細得像女人,耳朵鮮嫩得如同鮮草。他的整個臉,都洋溢著青春的生機。見我默默地打量著他,他純真善良地泛出一陣微笑,露出了一口白牙。

  「我這次來,是有事要求您的。」

  「我正要到倉房去看看呢。算是弔唁一下令弟吧!」白先生皺著眉頭,只顧微笑。

  「那間獨間兒,就是這孩子一家住的。現在他媽媽病了,先生能不能緩一緩再讓他們從獨間兒裡搬出來?」

  「病人入夏之前就一天天地瘦下去,怕是就要死了啊!」阿仁的兒子補充著我的解釋。「吃罐頭把肝也吃壞了,瘦得沒有從前的一半大呢!現在,她什麼也不吃了!怕是活不長了!」白先生收起微笑,注意地觀察阿仁的兒子。少年不像我是個外來戶,在山腳呆不長久。於是,他一改與我講話時的那種社交口吻,對少年表現出一種道地的關心。然而,他立刻像責備自己似地皺了皺眉,重新換上了一絲寬宏的微笑。

  「要是礙不著拆除倉房和搬遷的話,獨間兒的人就先住下去好了。施工的時候,麻煩怕是少不了,你們只好多克服點了。」說到這裡,那白先生稍稍停了一下,像是要阿仁的兒子記得清楚些。然後接著說:「可倉房的施工結束以後,要是你們還想留下,我可不給你們動遷費的!」

  聽了這話,阿仁的兒子怒火頓生,像公雞一樣昂著頭,轉身跑走了。他在心裡恐怕又想與超級市場天皇幹上一場了。我沒有反駁白先生的話,阿仁兒子的背影便是在向我炫示最後一點友誼的結束罷。

  「倉房的一部分牆壁已經壞了,得察看一下拆除的事。」白先生和我一起目送著少年遠去,一面道:「我帶來了幾個建築系的學生。」

  我們一同走上去倉房的石子路。那幾個學生壯實得活像摔跤選手,腦袋硬得像炮彈一般,滿臉雀斑,一聲不響,甚至不曾彼此竊竊私語。走進前院,白先生道:

  「倉房裡要是還有什麼重要物品,請搬出來。」

  我純粹形式地把約翰·萬次郎留下的那個字跡已經模糊不清的扇面拿了出來。一個小夥子把扛在肩上的麻袋裡邊的工具往倉房前面的地上一倒,看熱鬧的孩子們立刻往後退,仿佛那麻袋裡裝著什麼武器一樣。剛一開始,青年們卸下房門,把屋裡的草席之類的東西搬出來的時候,他們的神情舉止,近乎虔敬。然而幹到一半兒,白先生用朝鮮語下達了命令之後,他們的作派中便立即充滿了破壞性作業的氣氛。他們砸坍了一樓面朝山腳那邊的牆壁,弄得這百年老牆牆基的幹土和爛掉的椽頭板條飛揚起來,落到旁邊山腳的孩子和我的頭上。

  他們輪番揮著鎯頭,毫不留意拆除了倉房的支架和牆壁後的平衡問題。白先生全然不顧揚起的灰塵,兀立著指揮他們,對這些問題他也是不屑一顧。我覺得,這對山腳村民來說無異于一次使用暴力的積極挑戰。這倉房的牆壁,是山腳現存的日常生活最為古老的表現,而今它叫白先生這夥人用鎯頭破壞無遺。在我的眼裡,他們毋寧是在炫示:如果願意,他們盡可以把山腳村民整個的生活破壞淨盡。孩子們屏住呼吸盯著他們幹活,也分明能感覺到這一點;而大人們,儘管塵土像洪水一樣湧向山腳,他們竟沒有人過來提一點抗議。這百年高齡的倉房搖搖欲墜,房頂上依然殘留著瓦片,可牆卻已被掏空,那殘垣斷壁顯然無法負重,仿佛一陣狂風就足以將它吹塌。

  我突然覺出了一種不安。我懷疑白先生甚至無意將倉房房梁等重木結構運將出去,到城裡再建房子,他只是為了在山腳的村民面前拆房取樂,才把倉房買下來的。過了不久,面朝山腳那邊牆壁的三分之一,便從天棚到地板統統給拆除了,那一堆風吹不掉的牆土,也用鐵鍬給清理得一乾二淨。我站在白先生身後,和孩子們一起盯著那照得通明耀眼的倉房內部。我覺得,它簡直像朝向山腳的一部舞臺佈景。這種印象,很快就在我的夢裡獲得再生。它顯得異常狹窄,整個內部歪斜不堪,卻分外鮮明。

  業已消失的百年來微明的印象連同對僵直地躺在房裡的S兄的記憶,如今都已經淡漠下去。那拆去的牆面,竟從一個奇特的角度展現了一幅山腳遠眺的畫面,那是鷹四教山腳的青年訓練足球的操場,以及積雪消融之後重現冬日旱情的褐色河床。

  「沒有鐵棒嗎?」白先生同那幫剛幹完活的建築系學生用朝鮮語講完話,便朝我走了過來,逼得圍觀的孩子們怯怯地向後退。他粘著灰塵的眉宇依然皺著,同時露出了一個微笑。

  「我想把地板取下一點,看看地下室的情況。這種地下室牆面和地面都是石頭鋪的,要運出來還得加人手呢。」

  「哪兒有什麼地下室。」

  「地板修得這麼高,就是因為有地下室嘛。」一個臉色蒼白的建築系學生肯定地說。他一下打消了我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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