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八〇


  山腳的村民全然沒有想到,超級市場的天皇竟會帶一群暴徒闖進山腳。還在積雪初融的時候,那超級市場的天皇便通過他的代理人,把「暴動」引發的一切複雜問題用最為簡捷的方式解決掉了。他讓最先開到山腳的大卡車裝滿貨物,把市場重新運營了起來。至於遭搶的商品,他不要求賠償,也未向警察報告。而年輕的住持和海膽一樣的青年推進的那項由山腳富人共同出資連帶損失一同收買超級市場的計劃則被一腳踢開了。還有傳言說,還沒有正式地向超級市場的天皇提出過這項要求。

  鷹四剛死,推進「暴動」的中堅力量便已經土崩瓦解。而今,任何能夠再度掀起「暴動」、迫使超級市場天皇甘拜下風的力量都已不復存在。山腳的主婦,「鄉下」的眾人,都對天皇不追回搶掠品的決定感激涕零、心滿意足,儘管食品和日用百貨的價格比「暴動」之前足足上漲了兩、三倍,她們卻都毫無怨言,照買不誤。

  至於搶得的電器之類的大件物品,已陸續有人偷偷送回超級市場去了,其中有所損壞的物品以特價出售,也立刻被搶購一空。那些在「暴動」中搶走了廉價衣料的「鄉下」女人們實際上擁有龐大的現金,可謂潛在購買層,這些女人對這一場特價銷售格外踴躍。山林地主們隔岸觀火,安心安神,重又縮回到了利己自私的外殼中。

  狂風卷起裸露的田野上厚厚的塵埃,吹得人眼睛發疼。我跟著阿仁的兒子,趕往山腳那邊去。積雪已經消融,地面一片乾爽,且不說暗褐色的枯草地,甚至落葉喬木林對面的那一片暗暗的常綠樹林高處,那催發萌芽的力量都帶了一種欠缺,如同破損的人體一般。環視窪地,令我覺得一陣微微的畏縮。阿仁的兒子正走在我的前面。低頭看去,他的脖子髒得很,現出了斑駁的花紋。這少年原來是窺伺超級市場天皇來山谷的哨兵哩。他頂著把塵土揚起老高的狂風,就蹲在那個可憐的性感小妞送了命的那塊大石頭上,久久地盯視著橋的那邊。從他那低垂著頭趕忙上路的背影,可以看出他正承受著不應該是小孩子承受的巨大疲勞。我想,這便是屈服了的人們的共同感覺。現在,山腳的所有村民正要去恭迎超級市場天皇及其屬下,他們做出的一定是與他同樣的表情。窪地已經屈服了。

  這少年如此熱心地放哨,是因為我去山腳的目的與他母親有關係。他的母親幾乎不吃東西,正開始迅速消瘦下去,而我去山腳正是為了和超級市場天皇會面。如若不然,他今天恐怕不會為我做什麼事情。鷹四的死,使得我重新與窪地百姓的日常生活隔絕了開來。現在,山腳的孩子們竟然不會嘲笑我了呢。

  走到村公所前面的廣場,我立刻便把超級市場的天皇一行人認出來了。他們正經過超級市場,在石子路上走著呢。超級市場的天皇是個大塊頭,黑色外套長達腳跟,下擺甩來甩去,正邁著軍人一樣正規的步伐走將過來。他的那張圓臉上扣了頂大口袋似的鴨舌帽,離得很遠,也看得出他臉上氣色不錯,肌肉豐滿。身前身後的幾個小夥子,也一律膀大腰圓,大步流星地走著。他們穿著粗劣的外套,光著腦袋,學著頭兒的模樣,挺胸昂頭地只管徑直往前走。一時間,我清楚地記起了佔領軍坐著吉普車第一次開進山腳那天的情形。

  超級市場天皇的一群人馬,與那個夏日的清晨沉穩地炫示勝利的外國人何其相似啊。那天早晨,山腳的大人們第一次親眼認證了國家的戰敗,他們無法習慣被佔領的感覺,故意不理睬外國的大兵,只顧忙於自己日常的勞作。然而那「恥辱」,卻已經滲入了他們整個的身體當中。只有孩子們迅速適應了新的情況,他們跟在吉普車後面瘋跑,在國民學校接受臨時教育時哈囉、哈囉地叫個不停,也不憚於把外國兵遞來的罐頭餅乾接到手中。

  今天,在石子路上倒黴遇見超級市場天皇一行的大人們,也是把頭埋得低低的,或者乾脆背過臉去,活像群一心找個窟窿爬進去的恥辱難當的螃蟹。「暴動」那天,他們直面這「恥辱」,於是才獲得了一種破壞力量,彼此團結在一起了。而今,山腳的村民已經屈服,他們對這「恥辱」懊惱不已,這再也無法成為仇恨迸發的契機。這「恥辱」現在變得陰濕可厭,疲弱無力。超級市場天皇和他的屬下,便是踩著山腳村民「恥辱」的踏石,傲然顯示著威風。那個不穿襯衫、只穿件晨禮服的陰慘「亡靈」,與現實的超級市場天皇反差竟如此巨大,這使我徒然地幻想,真該讓那個扮成「亡靈」的山腳青年來迎候正走在石板路上的超級市場天皇。

  於是,我自己幾乎也驟然覺得了那尖銳的「羞恥」。山腳的那群孩子遠遠跟隨著這一隊人,然而他們也全部默不作聲,仿佛森林高處打著旋兒怪叫著沖將下來的狂風,攝走了他們的精神。像我們在童年的時候一樣,他們雖然一定能最先適應山腳下的新情況,可是他們也曾經投身於「暴動」當中。因此,他們童稚的頭腦所能包容的「恥辱」,一定同樣令他們懊惱難言。

  超級市場天皇很快把目光投到我的這邊來。想來這是因為我是山腳唯一一個毫無懼色地直面著他的人吧。超級市場天皇,在長相明顯與他種族相同的那群青年的簇擁下,迎著我站住,他豐滿的臉上,一雙悠然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我,眉頭皺著,仿佛只是要表示集中了注意力。他一聲不響,下屬們也都一聲不響地盯視著我,嘴裡吐出粗重的白氣。

  「我姓根所。我就是和你做過交易的那個鷹四的哥哥。」我講話的聲音嘶啞,這絕對非我所願。

  「我嘛,叫白升基。」超級市場的天皇說。「就是白色的升再加個基礎的基。令弟的事,真夠遺憾的。我很痛心,他真是個獨特的青年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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