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七九


  就第一封信來說,友人死時,我與自己母校的研究室不辭而別,放棄了那裡的講師職位,所以對我來說,這第一封信不啻是重操舊業的最後一次機會。另一方面,鷹四既變賣了房產和土地,又未給我留下錢,那麼可以肯定,我遲早非得選定一個職業不可。毋寧說,講師的職位是最為理想的。因此,我一直猶豫不決。妻子是從對方的催促電報上知道這兩件事的,也便再不同我談起新職位了。

  「要是你喜歡去非洲,不妨就去吧,阿蜜。」聽了她這輕鬆的話,我立刻預感到這新工作會有大量令人不快的困難,隨即把她頂了回去。

  「做翻譯負責人?那可不光管些文件,還免不了要指揮土著的力工和建築工人吧。我用我會的那點兒可憐的斯瓦希裡語叫:「快走!快走!」我一面有氣無力地說話,一面鬱鬱地幻想:那非洲的樹木堅如鋼鐵,岩石硬得超過了鑽石,它們會砸在我的太陽穴上、顴骨上、甚至失明的眼睛上,讓我血流如注,再染上重度瘧疾。於是,我發著高燒,疲憊地橫躺在潮濕的地上,對不屈不撓的動物學家的激勵深惡痛絕,還得用斯瓦希裡語大叫:明天就得出發!

  「可是,比起在大學裡教英語,這或許能讓你發現一種新生活呢,阿蜜。」

  「若是阿鷹的話,他准會馬上就去,並且能得到一種新生活。阿桃說,阿鷹還特意把人道主義的希望都寄託在那些非洲捕象的人身上。一旦所有城市的動物園叫核戰爭毀滅乾淨,最先去非洲腹地抓象的那個人,恐怕就是阿鷹幻想的人類先生吧!」

  「真的,換了阿鷹,他倒會馬上把這工作接下來的。這樣看來,阿蜜,像你這種人,遇到一種可能需要冒險一試的工作,真的連積極點的選擇都做不來。只好等人家接受那份工作,克服了危險,消除了疲勞,寫出書來,由你翻譯,這才是你的工作吧!」

  妻子兀自把對局外人品頭論足的冷靜觀察力,發揮在自己的丈夫身上。聽了她的話,我很覺得沮喪:沒准真是這樣呢。我要放棄自己的新生活和草廬,去選擇哪個學生也不想聽、若不是隔幾周停一次課就會遭學生痛恨的英文課講師!而且和鷹四在紐約見過的那個研究杜威的門徒們的學問家一樣孑然一身(我們已經沒有什麼理由把婚姻繼續下去了),滿身稀髒、被學生冠以「耗子」的綽號受到嘲弄。我就要開始這樣一種一成不變的生活去面對衰老和死亡了。

  鷹四在自殺時,把口袋裡剩下的紙幣和硬幣全部放在了一個信封裡。他把信封收進桌子的抽屜,怕自己的血弄髒它,還寫明留給星男和桃子。鷹四的葬禮一過(把他葬入我家墓地的最後一塊空地時,S兄的遺骨也一併入了葬),星男就拒絕了山腳青年們的幫助,獨自開起那輛雪鐵龍,讓桃子坐在助手席上,逕自沿著泥濘的道路,小心翼翼地向便橋的對面開走了。臨行之前,星男向我和妻子餞行,桃子站在他的身邊,一片柔順恬靜,不斷點著頭附和星男的話。

  「阿鷹不在了,我只好和阿桃兩個人生活下去了。我要和阿桃結婚。我們倆都到了法定的結婚年齡了吧?我想到哪兒找個汽車修理廠,阿桃可以到咖啡店做招待,我們兩人會生活下去的。以後,我還想開個加油站呢。大故障也能排除,還能提供吃飯的地方。阿鷹在美國見過這種加油站,他勸我也開這麼一個。現在阿鷹死了,要是我和阿桃不一起幹的話,我們就靠不上別人了!」

  我和妻子沒有搭乘他們的雪鐵龍離開窪地到海濱小城。說起來,那時我正在感冒發燒,整整三個星期,手心上如同長了一層熱乎乎軟塌塌的海綿,疲乏得一張紙怕都拿不起來。等我恢復了健康,妻子卻已經受不了長時間的旅行了。實際上,她經常感覺到噁心和貧血。我自然猜出了她在心理上準備、在肉體上期待的東西。然而,我已無意與她談這件事了。無論對我來說,還是對妻子來說,這都關係到已經決定了的事情。

  於是,在我陷入了對新職位的思慮之時,妻子像腳上系著重錘的木偶一般呆呆地坐在爐旁,在晦暗之中,除了妻子和我之外,在上房裡,再也沒有人能和我們講上幾句話了。這些天,妻子也會常常突然落進深深的沉默裡,從與我對話的圈子裡逃得遠遠的,對我的話睬也不睬。鷹四死後,妻子一時間重新陷人了酩酊大醉之中。然而沒過多久,她卻自己努力把剩下的酒瓶全都收拾到了世田和裡去了,然後,除了吃飯睡覺,她便正襟危坐,雙手護住小腹,眼睛半開半閉,一聲不響地捱時度日。妻子倒是勸過我去非洲,可那也不過是對一個陌生人的選擇所進行的一種客觀評價罷了。而今,在妻子的意識當中,我已經引不起任何鮮明的影像。誠然,在我的意識裡妻子的形象也全然相同。

  下午,阿仁的大兒子躲著默不作聲的妻子,悄悄站到土間裡來。他報告道:

  「超級市場的天皇,帶著五個小夥子,走到橋這邊來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