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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13.複審

  陰濕沉重的空氣打著旋兒整夜吹進森林的窪地,在地下室不斷激起小小的旋渦。我蹲踞在這裡,從倏忽淒苦的昏睡中蘇醒過來,只覺得喉嚨腫得老高,隱隱作痛。然而,醉意已經消退,滿腦子全是昏睡之前的灼熱脹大,以及無孔不入的悲哀消沉。腦海裡是一片分明,幾乎清晰到可悲的程度。在夢裡,防衛本能還在行動:我的一隻手兀自抓著從肩膀圍住身體的那條毛毯,另一隻手則伸向膝蓋對面的黑暗,想把那瓶攙水的威士忌拿過來喝上一口。肺部和抑鬱的肝臟,都給我一種冷水浸泡過的感覺。夢中,鷹四的上半身像石榴一樣皮開肉綻,活像尊紅色的石膏人像,他雙眼灼灼,滿眼是閃亮的霰彈,恰似一個鐵眼怪人,佇立在我的右前方五米處的大霧之中。

  另外一處,站立著個滿臉土色、蒼老傴僂的男人,與我跟弟弟構成一個等腰三角形,他正一聲不響地盯著我們。我身體蜷縮著蹲在那兒,把頭埋在膝蓋下面,從我的角度看去,他們兩人仿佛高居於舞臺之上。原來這是一個劇場,房間很小,天棚卻高得驚人,我坐在頭排的中央,陪伴著舞臺上的兩個亡靈。臺上的一面鏡子,正把最後面的高臺樓座照了個分明:在兩人頭上高高的暗處,一群老人戴著高帽,穿著黑衣,像泥沼裡的一堆蘑菇一樣,俯瞰著下邊的我們。我那滿臉塗得通紅、縊死的友人,還有植物一般毫無反應的嬰兒,他們儼然也轉世做了老人,加入了他們的一夥。

  「對我們的複審就是對你的審判!」鷹四在舞臺上大張著嘴,帶著憎惡地叫道。他的嘴唇早不見了肌肉,只剩了個黑紅色的大窟窿。

  於是,高臺樓座的老人們(他們大概是鷹四召集的陪審員吧)脫下帽子,轉臉朝向頭頂的櫸木大樑,意味深長地搖晃著那房梁嚇唬我。我便在一陣衰弱的絕望中驚醒過來。

  去年秋天的一個黎明,我曾在後院那個準備安放淨水池的洞裡,兩手抱膝,耽了很長時間。現在,我同是用這樣的姿勢,久久地坐著。這是個石造的房間,超級市場天皇和他的下屬來調查倉房的拆除事宜時發現了它,就讓人們住在這裡面。鄰近我住的里間,外面附有一間廁所,還有一眼井,顯然,這裡適合一個人過自我封閉的生活,只是那眼井已經坍塌,打不出水來,廁所也因為側牆剝落,被人關掉了。這兩間方形的洞穴,彌漫著無數黴菌的異味,說不定這裡還有盤尼西林黴菌呢。而今,我坐在這裡,嚼熏肉三明治,飲威士忌,不時還坐著睡上一覺。要是我在睡夢中躺倒下去,埋在地下室裡的那些樹林般密匝匝的撐柱一定會把我的腦袋撞傷。它們依然是棱角鋒利、堅硬無比。

  還是半夜。超級市場的天皇自「暴動」以來第一次親臨山腳。從今天一早這個情報傳出開始,第一場南風已經吹進了森林和窪地,並且呼嘯著直吹到深夜,預示了冬天的結束。本想透過頭上地板的裂縫看一下倉房一樓洞穿的牆壁外面的空間,可那烏黑的森林卻遮住了我的視線。到了早晨,天空萬里無雲,可大陸刮來的塵埃形成了一片黃褐色的濃重陰霾,在天空裡盤踞不散,使目光變得稀薄晦暗。風刮得更加猛烈,直到夜幕降臨,那天空仍然是灰濛濛一片。森林隨著越發強勁的風勢,變成了波濤洶湧的大海,從底裡迸發出轟鳴,讓人覺得甚至森林中的大地也在鳴叫不已。突然間,林海的每個方向發出一種奇異的聲響,猶如湧起的水泡。

  在森林和山腳之間,有幾棵高高的大樹,它們曾與我童年的回憶緊密相連。而今,它們依然聳立,在狂風中發出人吼一般獨特的叫聲。聽到這種叫聲,我又想起了過去的這片樹叢。正如童年時至多約略交談過一兩次,卻絕對無法忘懷的那些山腳老人,這片喬木叢。縱然我不曾有複雜深刻的印象,但它們充滿個性的「面孔」卻喚回了我的記憶。

  那醬油店的老店員,從前我絕不曾同他搭話,我在山腳的生活圈子也與他全然不同。在醬油釀造庫旁邊通往河邊的路上,我不小心打著了他,他便抓住我反剪起雙手,把對我母親的瘋癲的卑下而激烈的嘲諷,劈頭灌進我同樣狂怒然而卻軟弱乏力的耳畔。我還記得那老人碩大的腦袋活像大紅狗。而今,這令我想起對面山坡上的老椋樹。這些椋樹面對狂風高喊,這一印象鮮明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裡。

  到早晨,風勢已經開始減弱。我仍然躺在微明的爐邊,諦聽喬木叢在風中的呻吟。我想在離開窪地以前,總該去看一下那些樹吧,於是就又昏昏沉沉地陷入了沉思。一旦離開窪地便絕無機會再見到它們了,想到這裡,我覺得在最後與它們道別時,自己的眼力是何等的迷離,同時,我又分明地感到,那伺視著我的死亡實在已經不遠。我想到的是兩封信,它們分別來自東京一所大學過去的一位主任教授,以及為籌建自然動物保護公園,派往非洲的動物採集隊的辦事處,信中都說給我準備了新的工作。

  教授說,他曾給我和我縊死的友人爭得了兩所私立大學英文講師的工作,現在他願意提供給我。接受這項工作,前途是較為安定的。至於訪非動物採集隊辦事處的那封信,則緣於一位與S兄年紀相仿的學者,他為組建動物公園,不惜辭去了動物學培訓班副教授的職務。我翻譯的動物採集記曾被他在一份大報的書評欄裡大加讚賞了一翻,現在他急如星火地要召我就職。我曾與這學者見過幾次。在我的眼裡,他活像艘翻沉在即、乘客鼠竄的船上臨危受命的初出茅廬的船長。他邀請我以訪非動物採集隊翻譯負責人的身份隨隊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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