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七七


  「不,我才不用你的眼睛呢。」我的聲音氣得發抖,強硬地說。

  「那為什麼,為什麼呀?你幹嘛不肯接受我的眼睛?」鷹四問道。他的話裡已經沒有那種自我安慰,倒是充滿絕望的疑惑,聽起來可憐兮兮的。「阿蜜,因為妹妹的事,你這樣恨我?可是,你只知道妹妹小時候的事啊。在我住在別人家,和妹妹一起生活的時候,你還不是一個人在這山腳,讓阿仁幫著過日子?你還不是用留給我們的錢,上城裡的高中,上東京的大學?要是你不把這些錢一個人霸佔,我們三個人本可以在山腳一起生活啊。阿蜜,你沒有資格為妹妹的事譴責我。我把妹妹的事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可不是要你來品頭論足的!」

  「我也沒這樣說!」我將鷹四越發猛烈激昂的話攔腰截斷,朝著他叫道,「即便從感情上講,我也不想接受你的眼睛,可是更實際地說,我看倒是這樣:明天早晨,你不會叫人私刑處死,將來,你也不會被法庭判處死刑。你只是希望成就這一種狂暴慘烈的死亡,用自我處罰償付亂倫和它造成的無辜者的死亡帶給你的負疚感,讓山腳的人們記得這個『亡靈』,這個暴徒。實現了這個幻想,你就真正可以將撕裂開來的自我重新統一在肉體裡,然後死去。而且,人們還有可能把你看成你所崇拜的曾祖父的弟弟百年以後的轉世。可是阿鷹,你一次次地睥睨危機,然而到頭來,你卻總不免給自己留下後路臨陣脫逃。妹妹自殺了,你卻不思懲罰,不覺羞恥,厚顏無恥若無其事地苟延殘喘,可見這真是你的天性。這次你也肯定會耍個什麼卑劣手段,繼續苟延殘喘下去的。這樣醜陋地偷生以後,你會向死去的妹妹的幻影辯解說,那時你曾積極地選擇了私刑、死刑之類的懲罰,特意走進了窮途,可是因為別人多嘴,你只好偷生下來了。

  這是你慣用的手法,是在美國的暴力體驗,也是要從那境況中擺脫出來,這不過是一種[[虛假的]]自我放棄的口實,是事先策劃好試圖從痛苦的回憶中暫時解脫出來的、繼續苟延殘喘的口實。而今你只是因為得上了下賤的性病,想來你算是又有了一點自我辯解的餘地,可以讓你說,頂好是不在美國再一次冒險。現在你的這些卑鄙的坦白也是一樣,如果我說,不啊,你講的絕對不是真事,絕對不是一旦開口就得被人殺、自殺,或是變成個瘋狂的反人類的怪物這樣的真事,如果我這樣保護你,你不就立刻又得救了?就算是無意識的罷,然而你這樣向著我喋喋不休,難道不是期待我把過去的那些經歷連帶著現在的你一同接受下來,讓你撕裂的狀態一舉得到解脫?比如說,明天早晨,站在山腳下別人的面前,難道你還有勇氣把妹妹的事重新坦白一次嗎?這正是需要一種危險的勇氣,然而,你沒有吧。

  縱然在意識裡面你不會承認,但是你還是預測,你總會順利地逃過私刑的。審判一旦開始,你就會帶著一種連自己都能騙得過的誠意,大叫一聲:判我死刑罷!而實際上,你不過是在單人牢房裡安安穩穩地過日子,直到科學的鑒定確認,該案僅僅屬￿事故以後的屍體損毀。你說什麼,在你死後取走你的眼睛罷,別裝出一副相信自己死到臨頭的樣子罷,別再哄騙我了。我其實是個連死人眼睛都要的人。別來嘲笑這樣的殘疾人!」

  在黑暗中,鷹四分明是很艱難地抬起了上身,把獵槍立在膝上,手搭板機,將槍口轉向我這邊來。那時候,我一直感到,怕要叫弟弟開槍打死了,可佔據我心靈的並不是弟弟突然間濫施強暴的罪犯形象,而是對他一再到危險的網羅裡面預備生路、苟延殘喘的做法產生的一種深切的蔑視。我全然沒有畏縮。見到那支槍和弟弟小小的黑腦袋在狂烈的呼吸下面晃個不停,我絲毫不覺得恐懼。

  「阿蜜,你幹嘛這樣恨我?幹嘛總是對我這樣憎惡?」鷹四一邊想要透過黑暗,急不可耐地窺見我的表情,一邊軟軟地歎息般詰問道:「阿蜜,你別是在知道了我對妹妹和你妻子幹的事以前便憎惡我了罷?」

  「憎惡?這不是個我如何感覺的問題,阿鷹。我只想談一個客觀的判斷。像你這種喜歡一輩子屈從於戲劇性幻象的人,要是不發起瘋來,那種危險的緊張情緒是不能持久的。想一想大哥,在戰場上或許他真是一個暴徒,可他一旦活著復員回家,卻立刻把這些忘得乾乾淨淨,輕鬆愉快地在日常生活裡恢復了沉穩的本性。否則,大戰結束以後,暴力罪犯會在世界上氾濫成災的。曾祖父的弟弟,你最信得過他罷,他領導暴動,大肆殺伐,可最後,他的同志們橫遭屠戮,他隻身越過森林,流亡在外。你一定以為在這以後,他會投身於新的危險環境,繼續橫暴不仁,以使他自己這個暴徒正當化?可是你錯了。我讀過他寫的信。

  他已經不再做一個暴徒,甚至在思想上也已經不再立志去領導暴動。他也沒幹過什麼自我懲罰的事。他只是忘卻了暴動的經驗,在平凡的市民生活中度過了晚年。為了讓心愛的侄子免除兵役,他用盡了纖細的心思,努力沒有奏效,侄子被迫去威海衛打仗,生死未蔔,他又痛苦地牽掛勞神。這位[[過去的]]暴動領袖,已經安然地死在了塌塌米上。其實,他也成不了什麼『亡靈』,只是像頭羊一樣悄然死掉罷了。阿鷹,明天一早,你也別等什麼私刑處死了,去到山腳治一治手指的傷,讓他們把你抓起來,判個緩刑或者三年左右的徒刑,而後,就做個純粹的正常生活者,回到社會裡來罷。除此之外的一切幻想,最終都是毫無意義的。你並不完全相信它。你已經不是讓這種英雄主義的幻想攪得熱血沸騰的年齡了,阿鷹。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我在黑暗當中獨自站起身,用腳試著踏板的位置,慢慢走下臺階。鷹四在身後重又滿懷抑鬱地喊叫起來,我覺得這一次恐怕他真要打死我了。然而,我還是不曾感覺到別人的暴力帶給我的恐懼,只是感到心中厭惡的灼熱和遍體的疼痛,讓我無法忍受。

  「阿蜜,你幹嘛這樣恨我?幹嘛總是對我這樣憎惡?我們可是根所家僅存的兩個兄弟呀!」

  在上房裡,妻子正像朝鮮傳說中的那種吃人女妖一樣兩眼充血,茫然地呆視前方,只顧喝威士忌。拉門打開著,星男趴在桃子的身邊沉沉睡著,活像一隻累死的狗。我坐進妻子的視野裡,從她兩膝中間抓起酒瓶,灌下去一口並開始大咳起來。然而,妻子卻毫不注意我的存在,逕自在酣醉的洶湧波濤上面飄蕩。我發現,妻子那漆黑充血的眼裡淚如泉湧,一直流到枯乾的面頰上去。不一會兒,倉房裡傳出了一聲槍響,那砰然的回聲直飛到夤夜的深林中間。我光著腳跑到前院,這時,第二聲槍聲又響了起來。隱士阿義從倉庫裡跳將出來,慌手慌腳地尋路逃跑,幾乎和我撞個滿懷,我們面面相覷。我站在臺階的入口,向現在是燈火通明的二樓喊叫起來。

  「是我開槍,阿蜜。明天早晨,要和我那群充滿想像力的暴民打仗啊,我想看一下各種霰彈的殺傷力和擴散方式。」鷹四冷靜地回答。看來在心理上,他已經重新武裝了起來。

  回上房時,我告訴默然站到前院裡的阿仁的兒子們,什麼事也沒有出。妻子則仿佛沒聽到槍聲,也沒看見我跑出去,只顧低下蠟黃的臉,一遍一遍地盯著自己被威士忌和水弄黑的杯子。星男和桃子難受地動了一下,又繼續睡過去。過了半小時,又響起了一聲槍響。我用了足足十分鐘等第四聲槍聲,然後,我把髒兮兮的雙腳插進靴子,奔向倉房,在臺階下,我呼喊鷹四,但他沒有回答。

  我磕頭碰腦地一直跑上樓去。一個男人半靠著正面屋的牆壁,躺在地上。他的頭部和裸露的胸部已是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仿佛拋上了無數殷紅的石榴子。一眼看去,他活像一具只穿了褲子的紅色等身石膏大模型。我不禁走上前去,卻被綁在櫸木大樑上的獵槍正正地撞著了耳朵。那紅色石膏模型的手指垂到榻榻米上,一根尼龍繩,從他的手指直連到獵槍的扳機。

  在這死人站起身時正對準槍口的高度,有人用紅鉛筆在牆壁和支撐架上畫了個人頭和肩膀的輪廓,那頭部裡只有兩隻大眼睛畫得格外用心。我再走近一步,腳底下便能感覺到是踩著霰彈和血糊,我看見描畫的兩隻眼睛被霰彈打得一團糟,那凹處已叫鉛粒打出了許多洞眼。人頭輪廓旁邊的牆壁,仍是用紅鉛筆寫道:

  ——我說出了真相

  那死人還在沉重地呻吟不止。我在血泊裡跪下來,摸一摸鷹四傷痕累累的血臉,——他真的死掉了。一時間,我竟產生了一個錯覺,似乎在這間倉房裡我與這死人,曾經見過許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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