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
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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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說,他們碰到這樣的工作,今天肯定是頭一遭。儘管他們是山腳手藝最好的技工,但幹起這活來也不免笨手笨腳,叫人害怕。他們所做的其實全然是一種破壞:從機器上拆除生產廠家的銘牌和產品編號,只要技工的鑿子從電暖爐底座上削去銘牌,將爐身鮮紅的漆面弄出道深深的劃痕,蹲在旁邊的女人中間便會刮起一陣歎息的旋風,技工也便躊躇畏縮下來。 他們對已化作自己身體一部分的技術本身充滿自信,可現在他們卻在幹些旁門左道之類的卑微活計。要不了多久,路上的積雪一化,超級市場的天皇就會從城裡來到窪地恢復秩序。有鑑於此,那技工便忙著從這些器具上將能證明其搶自超級市場的證據消除乾淨,於是乎才做出這種幼稚之極的破壞工作。 我離開人群,往超級市場的入口走去。我能夠覺出,足球隊的年輕人正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他們雖然零星地夾在電視機前以及破壞作業現場周圍的人群裡,但與人們歡快的氣氛格格不入。他們鬼鬼祟祟,活像幾條黑乎乎的蛀蟲,板著面孔,眼露凶光。我根本不管他們險惡的目光,徑直去推入口的大門。門紋絲不動。我透過門上的玻璃看著裡面一片狼藉的慘像,怯怯地只管將把手拉來推去。 「今天不許再搶了!明天的份兒,明天再來搶!」 聽到阿仁兒子的聲音,我轉過頭去,見那塞了滿嘴餅乾的少年正在和他的夥伴們一道,聚在我的身後嘲笑我哩。大概是怕我揍他的腦袋,少年往他的夥伴們那邊退了一步。 「我可不是來搶東西的,我來買點煤油。」 「今天不許再搶了!明天的份,明天再來搶!」少年的夥伴們附和著取笑我。這些孩子早已迅速地適應了「暴動」之下嶄新的生活環境,活像一群天生的暴徒。 我有心叫這些漠然地盯視我的足球隊員幫忙喊,喊聲越過孩子們的危險的頭頂: 「我要見阿鷹,帶我去找阿鷹!」 那足球隊的小夥子為難地低下他的奔兒頭,一張難看苦相的方臉冷若冰霜,一聲也不響。我變得急不可耐起來。這時,阿仁的兒子已經恢復了自信。他安慰我似地說: 「奉阿鷹的命令,由我給蜜三郎先生帶路!」說完,不等我反應,便先行繞到通往倉庫的岔路去了。我踏著路上深深的積雪,艱難地跟在後面追趕著他。不知哪兒來的一根冰溜重重地打在我的壞眼旁邊,落到了地上。 在被改成超級市場的酒庫後面,有一個以前晾曬酒樽的方形大院,院裡建有一間木板房,曾經是超級市場的辦公室。而今,這裡是暴徒們的指揮部。房門口有一個年輕人在站崗。阿仁的兒子陪我走到這兒,便在院子一角那乾淨的雪地上蹲下身來等我。我在年輕人的監視中默默地打開房門,跨進充滿熱氣和年輕人特有的獸類體味的房間。 「哦,阿蜜。我以為你不會來呢。安保那會兒,你不也沒來看過遊行麼。」鷹四情緒很好。一塊白布嚴嚴實實地直裹到他脖子,他正在理髮。 「和安保那時候比什麼!太誇張了吧。」我反唇相譏。鷹四怪模怪樣地斜坐在簡易爐旁的一張小木凳上,那個孩子氣的山腳理髮師正在他的頭上精心地修剪。理髮師仿佛對這位暴動領袖懷有一種狂熱的敬愛,一心要用自己的勞動做出點貢獻。在鷹四身邊有一個小姑娘,她的脖子圓滾滾的象個圓筒,滿心的躁動不安讓人一目了然,正親昵地將肥嘟嘟的身體湊近前去,用一張打開的報紙接著剪下來的頭髮。 在他們後面,房間的裡側,星男和三個足球隊員在譽寫印刷。看來,他們是要印刷和散發將襲擊超級市場事件正當化的理論和情報。鷹四全然不睬我話裡的鋒芒,倒是他的同志們都停下手來,注意他的反應。或許,鷹四炫耀他在一九六○年六月的經歷,並把它和這場小「暴動」牽強地聯繫起來,是要教育這些年幼無知的暴動參加者吧。 你這個學運領袖不是痛悔什麼「我們自身的恥辱」麼?現在怎麼又改弦易轍了?望著因火爐的熱氣和理髮師的修剪而看上去像個年輕單純的農民一樣的弟弟,我好不容易才把這句話咽下去,沒有質問出來。 「我不是來參觀你的足球隊的活躍景象的。我來買煤油,可有搶剩下的煤油罐嗎?」 「有煤油吧?」鷹四問他的同志。 「我去倉庫看看,阿鷹。」星男馬上應了一聲,把一直握在手裡的油墨滾子交給了身邊的年輕人。在臨出屋時,他竟還想到把剛印好的傳單給我和鷹四每人一張。在協助鷹四的指揮工作方面,他無疑是個得力的「暴動」成員。 「為什麼超級市場的天皇只能忍氣吞聲?」 「給連鎖店一個警告!」 「向稅務署做過手腳!」 「再也不能在山腳做生意了!」 「超級市場天皇這類壞蛋會自殺嗎?」 「我這是先把基本的想法推廣到基層,阿蜜,還有更複雜更強有力的舉措和人材呢。就說這個小個子性感姑娘吧,她過去是超級市場天皇的通訊員,可現在,她已是我們的合作者了。她還想早點被解雇好上城裡去。所以攻擊起天皇來真叫勇猛果斷!」鷹四做了個手勢,顯然是要阻止我對傳單上的文字提出批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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