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六三


  這幾句好話讓姑娘好不感動,她心形的臉龐泛出緋紅,幾乎要嗚嗚咽咽地抽泣起來。她是那種在哪個鄉村裡都能找出一個來的姑娘,肯定自打十二三歲起,便成了周圍村裡所有年輕人欲望的焦點。

  「聽說昨天住持要到我這裡談話,也叫你們攔住了?」我轉過臉去,不再看那個不光對鷹四,甚至也對許多人故做媚態的姑娘。

  「那可不是我幹的,阿蜜。不過足球隊員們昨天倒是對山腳有知識、有勢力的人的舉動看得挺緊,這不是很自然嘛。他們的影響力實在是不可忽視啊。在爛醉的苦力打先鋒、再次闖進超級市場那會兒,要是村裡哪個有勢力的人,朝跟在後面的山腳村民喊一聲:『住手,別再搶了』什麼的,恐怕搶劫就是一開始那樣的小事故,中途流產。可現在,山腳大多數人都已經捲進來了。

  如果村裡的特權階級超然事外,他們只能招人反感罷了。所以戰術變了,沒有人再監視他們了。反倒是我們的同志還要到他們中間去,談談看法,聽聽建議呢。阿蜜,養雞那夥人的核心人物,那位單衣英雄,他正想法兒由村裡將超級市場收買下來呢。他說,要把天皇趕走,由山腳的人們集體經營,把超級市場辦下去,這個計劃多迷人,他的構想更是與眾不同。我們就是專門負責暴力活動的!」少年們揚起了一群被公認的同謀犯的笑聲。看上去他們很是為鷹四的口才傾倒。

  「不過在第二次搶劫以後,分配超級市場存貨的工作就由我們管理了。因此,我們的任務相當艱巨。比如說吧,『鄉下』的一個部落,他們搶來的東西和別的部落比起來相差許多,這就不行了,這類事得杜絕。這是井然有序的搶劫啊,哈哈!明天分配之前,超級市場和倉庫都要由我們的足球隊員嚴密把守起來。今天晚上,這些年輕人就要睡在這兒了。這種井然有序的搶劫你說怎麼樣,阿蜜?」

  「阿仁管這叫阿鷹的暴動,可要想讓山腳的人們對暴動的關心儘量長久地持續下去,那就不該把暴動的物質能源迅速浪費掉。管理確實是很必要的。」聽著鷹四自得的饒舌,我不禁坦誠地道出了想法。可他卻毫無怯色,反倒逗趣地用一種挑戰目光盯住我,說道:

  「我的暴動,這話我愛聽,當然我也知道這都是奉承話罷了。阿蜜,從山腳到『鄉下』那麼多人,從大人到孩子,他們一齊熱衷關心的可不單單是物欲填補的缺乏感啊。你沒聽見今天誦經舞樂的鑼鼓一直響個不停?其實那才是最讓他們精神振奮的,那才是他們暴動的情感能源呢!搶劫超級市場實際上算個什麼暴動,不過是場小騷亂就是了,阿蜜,參加的人誰不知道這些啊。可他們通過參加暴動超越百年,體驗到了萬延元年暴動的振奮,這是想像力的暴動!阿蜜,在你這樣無意驅動這種想像力的人看來,今天在山腳發生的這些不也實在算不上什麼暴動嗎?」

  「不錯。」

  「就是的!」鷹四不覺重又顯出嚴肅抑鬱的神情,閉緊嘴唇不再說話。他好像開始感到現在在自己治下的這間辦公室裡讓人理髮都是無聊,便朝面前的椅子俯下身去,對著椅子上的一面小方鏡板著臉照起來。

  「找到了一罐煤油,阿蜜。阿仁的兒子帶人給你送到倉房去了。」星男一直站在我的背後等我和鷹四說完,現在他接口說。

  「多謝你,阿星。」我轉過臉去,「我不算山腳的人,也沒讓超級市場盤剝過什麼。這是油錢,阿星。要是沒人收,就把它擱到放油罐的貨架上好了。」

  星男滿臉為難,正要接我遞過來的紙幣時,兩個年輕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將上來,同時伸出讓油墨弄得黑乎乎的雙拳,猛擊星男的兩肩。星男摔倒在地,後腦重重地撞到板壁上面。我感到慚愧:我那兩隻還攥著紙幣向前伸去的手白嫩細長,竟如此軟弱無力!只見星男猛地跳起身,緊咬牙關,齒縫裡像蛇一樣呼呼作響。他向鷹四看了一眼,以確認鷹四對他出手反擊的認同,可是他心目中的那守護神卻似乎對他摔倒時的嘈雜渾然不覺,皺著眉頭定定地打量自己鏡中的映像,一動也不動。見阿鷹不作聲,旁邊的姑娘尖著嗓子提醒道:

  「你違犯規定了,阿星!」

  於是,星男意外地木然呆立下來,淚水奪眶而出。

  我心情抑鬱難平,憤然走出辦公室。誦經舞樂還在喧鬧,那聲音直逼我飛跳的心臟,我不得不堵起耳朵,忙著趕路。在超級市場前面有個年輕的住持正在等我。我只好從耳朵上移下雙手。

  「我到倉房去了,聽金木先生的兒子說你到這兒來了!」住持高聲叫道。我馬上看出,他和我一樣激動,只是方向不同而已——我是抑鬱得呼吸困難,他卻是興高采烈。「在翻寺院裡的倉庫時,我發現一份根所家寄存的文書。」

  我從住持手裡接過了那個大號的牛皮紙袋。這紙袋紙質低劣,肮髒陳舊,令人回想起物資匱乏時期。大概是戰爭剛結束時母親將它存到寺裡的。可是住持並不是為紙袋裡的東西而感到興奮的。

  「阿蜜,這真叫人高興,真叫人高興!」住持放低聲音,一再嘮叨。「真是太叫人高興了!」

  我沒想到住持會有這樣的反應,便用懷疑的目光盯住他。咀嚼著他話裡的含義,我只好窘然地一聲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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