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六一


  我走到村公所前面的廣場時,阿仁的長子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站到我面前來一齊走,就像一條同主人一起散步的家犬。他敏銳地打量著我的臉色,立刻領悟到不便上來搭訕,便只管往上一竄一竄地走路,抒發一下內心的興奮。石板路兩旁的住家往常都是房門緊閉,今天卻一律大敞四開,人們在房檐下踏雪閑站,高聲寒暄。山腳的居民竟全都變得興高采烈。

  還有一群人從「鄉下」過來,他們幾家湊一堆兒,三三兩兩地聚在石板路上聊個不停,緩緩前行。他們都抱著從超級市場搶來的物品,卻沒有馬上就回「鄉下」去的樣子,倒像是想在山腳再呆上一會兒。有時「鄉下」的母親要借用廁所讓孩子大小便,山腳的主婦就很開通地請她們光顧。即便是祭日裡,我也從沒見過山腳和「鄉下」如此自由寬宏地交往的情景。還在我很小的時候,山腳便早不見了這種熱烈火爆的景象了。

  孩子們在石板路踩實的雪上打著出溜兒,模仿著沒完沒了還在繼續的誦經舞樂。阿仁的兒子剛跑去加入孩子們的遊戲,就馬上又跑回到我的身邊。站著聊天的大人們也都朝我溫和地微笑,跟我親切地寒暄。他們如此開放地對我,這在我返回山腳後還是頭一遭。對這種不期而至的友好表示,我實在不能夠很快適應下來。於是,我含糊地點著頭,急步走過去,而山腳的這些儼然徹底解放了的人們卻自管酣笑暢談,毫不在意。我心中的驚詫漸漸生根發芽並枝繁葉茂、遮天蔽日起來。

  只見一個高個子男人正對著圍在他身旁的人群舉起一本打開的帳簿解釋著什麼。這男人在戰時教師不足的時候,作為代課教師教過日本歷史,戰後當過農協文書。因為他的身邊聚集了一些一聲不響的足球隊的少年,所以我想他可能是被新暴動首領們任命為專門委員,正在揭發超級市場的經營狀況吧。一看到我,他臉上立即露出憤慨與得意並存的、扭曲了的微笑(只是這憤慨像裝模作樣的表演,而這得意才是自然的真情流露),停止了對小聽眾們講話,大聲叫道:

  「蜜三郎先生!我們揭發了市場的雙重帳簿,把它送到稅務署,天皇立刻就得下臺,太可悲了吧!」

  這突然的中斷,令聽眾們非但很不滿意,還跟著那男人們回頭瞧著我,將他們嘲笑超級市場偷稅行為的抗議姿態做給我看。他們當中,竟然還夾雜著不少老人。一旦重新意識到這一點,我便發現我走在山腳石板路上見到的人群中,老人的數量多得簡直不敢相信。直到昨天,他們還龜縮在玻璃肮髒不堪的門內暗處打發日子,可是今天,他們也解放了自己,並使自己重新變成了山腳共同社會的真正成員。

  突然之間,阿仁的兒子尖著嗓子大叫起來,炫耀著自己的重大發現。這聲音讓我也轉過了臉去。

  「那傢伙!那傢伙就是市場的經理!」

  我看見一個男人,體態略顯肥胖,四十歲不到,但短頸上扛著的腦袋卻早已謝頂,他身穿皮衣,正蹣跚地從我們身邊溜走。在孩子們的嘲笑和叫駡聲中,他雙臂在空氣中揮來擺去,活像只爬到岸上的海狗,只顧拼命地逃跑。這個超級市場的經理剛剛被解除了軟禁。可由於那座橋一定會被足球隊嚴密監視著,所以這位經理也只能被放養在山腳,其實和禁閉也沒有什麼兩樣。不過,瞧他一邊遭人嘲罵,一邊像郵遞員趕著送報紙一樣在石子路上逃跑的樣子,直覺得滑稽可笑而又不可思議。此公在山腳形影相弔,莫非還有心拿出什麼收拾殘局的招術?有個孩子發明了向他投擲雪團兒的玩法,於是立刻,所有的孩子都湊起熱鬧來。

  他正跑著,腳踝上挨了一記,便軟軟地跌在地上。他掙扎著爬起來,顧不上撣去滿身滿臉的雪,便朝著那群狂熱難纏的孩童,發出了被逐家畜一般的吼叫嚇唬他們。可孩子們卻越發來勁兒,只管投個不停。我的一隻眼睛被素不相識的孩子們打瞎那天的那種即時的恐懼在乾燥的口腔裡復蘇,於是在多年的疑問中——他們為什麼要向我扔石塊——,我得到了一點暗示。那可憐的男人大發雷霆,一邊雙手抵擋著雪團的攻擊,一邊不斷地發出微弱卻又固執的尖叫。阿仁的兒子飛快地投了幾個雪團,重又跑回我的身邊,表情好像蘇打水,翻湧著亢奮的泡沫。我向他問道:

  「他喊什麼?」

  「說雪一化,超級市場的天皇就要指揮暴力團來找我們!我們要武裝對敵!」少年驕傲地說著,瞥了一眼他一直吃個不停的餅乾盒底,就將紙盒丟在一邊,然後又從鼓鼓囊囊的外衣口袋裡掏出一盒新的,大嚼起來。

  「你們覺得能打敗暴力團?那幫人可是些暴力專家呀!」

  「阿鷹會教我們怎麼打的!他和右派打過仗,知道應該怎麼打!蜜三郎先生,你打過仗嗎?」阿仁的兒子將滿嘴的東西急不可待地一口咽到肚裡,以不可思議的犀利頂撞起我來。

  「幹嘛要讓經理暫時消遙法外?」

  「這個……」少年支吾了一句,便抓住了我那含糊提問的核心,答道:「那個傢伙,淨說些無聊沒用的話,山腳的人就是要給那傢伙和超級市場的天皇點顏色看!蜜三郎先生,那傢伙也是個朝鮮人!」

  我對這些戰後出生的孩子無緣無故敵視朝鮮人的做法感到十分厭惡。但我要替超級市場的經理講情,這少年馬上就會糾集出一群小暴徒,讓我抱頭鼠竄的。

  於是,我只是說道:「別再跟著我了。找你的夥伴玩去吧!」

  「阿鷹命令我給蜜三郎先生帶路的!」少年一臉困惑,一本正經地說。然而,由於我的斷然拒絕,最後,少年只好又抓了把餅乾填進嘴裡安撫一下不滿,停住了腳步。自從阿仁食欲異常以來,她的兒子頭一次找到了這麼多食物,這些食物遠遠超過了他日漸縮小了的胃的要求。他的心裡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出於一種對胃的義務感,這瘦削的少年饕餮不已,終會嘔吐狼藉。

  超級市場周圍的積雪已被人們踩得淩亂不堪,開始消融。石板路上一派森嚴氣象。這是一個前兆,它告訴人們,冰消雪化之後,整個山腳就要變得泥濘難行,了無生氣。在超級市場門前,還有幾個人三三兩兩地閒散遊蕩。有一小夥人將電視機搬到了屋外來看;還有一些人正盯著看人家打開包裝箱搬出些電器並讓它開始工作這一串操作過程。

  那幾台電視機正在播映兩家不同電視臺的節目。蹲在電視機前面的小孩子們全神貫注,甚至有的孩子為能同時看到兩台節目費盡了心機,欠著身子,站在能看到兩台電視機的地方。而站在孩子們身後的大人們則似乎對電視不是特別在意,一片嗡嗡嚶嚶。在這個城市裡尋常度日的人們的消息,一齊到達戒嚴令尚未解除的山腳,發揮的作用卻是相同的。電視上模糊地映出了一個少女歌手努著大下巴假笑的特寫畫面,給這山腳持續發生的事件增添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從包裝箱裡取出的電器被擺到了濕漉漉的地上,兩個中年男人拿著鑿子和鐵錘在跟它們較量。他們是山腳的鐵匠,可能他們也是被小夥子們特別起用的專門委員。在他們旁邊圍觀的大半是些婦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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