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六〇


  「那群孩子把村裡每家每戶都叫遍了!蜜三郎先生!尤其是那些沒從超級市場拿回東西的人家,他們肯定要叫到,都傾巢出動了!」阿仁說。她那雙讓肥肉擠得更細的小眼睛咄咄逼人,鋪滿肥厚脂肪的皮膚上慢慢蕩起漣漪,努力想擠出一絲微笑來。阿仁從平日裡痛苦的喘息中游離出來,重又變成了昔日那個充滿好奇的閒話大王。「我們家呀,孩子早早兒就都到山腳去了,可我丈夫還沒呢,有兩個小夥子就到門口來喊『都去超級市場囉!』聽我兒子中間回來講,要有不上超級市場去拿東西的人家,他們可有的喊呢!

  管你是有錢還是有勢呢,這群孩子兩個人一組,來回地喊:『都去超級市場囉!』你瞧,聽說村長的兒媳婦,郵政局長的老婆,也全給哄到超級市場拿了東西呢。校長的閨女哭啊哭的,生生把一大箱沒用的洗衣皂搬到家去了!」阿仁說完突然像含了一口水似的,把嘴緊閉起來,從鼻孔裡發出一陣乎乎的聲音。接著,她那滿月一般的胖臉上泛起了紅暈,我知道她這是在笑了,「這真叫平等啊,蜜三郎先生!村裡的所有人都平等地做可羞可恥的事,這有多好!」

  「沒有人同情超級市場的天皇嗎?阿仁?」我問道。從這個病態肥胖的婦人用「可羞可恥」一詞布下的陷阱中,我感到一種不甚分明的危險。可是我姑且避開這個話題,向她詢問與這帶有硝煙氣味的閒話不甚相干的事情。

  「同情那個朝鮮人!?」阿仁立刻憤憤地把我頂了回去。直到昨天以前,她還同山腳下多數人一樣,一邊痛斥超級市場給山腳帶來的慘狀,一邊緘口不提那顯赫的超級市場東家竟是一個朝鮮人。可現在,她竟衝口強調地道出「朝鮮人」這個詞兒來。搶劫超級市場仿佛給山腳居民與超級市場的天皇之間的勢力關係一下來了個顛倒,如今阿仁也可以毫不猶豫地宣佈,那個用經濟手段征服了山腳的男人不過是個朝鮮人。

  「自打朝鮮人到這窪地來,山腳的人就沒有過好日子!仗一打完,朝鮮人就從這山腳占地撈錢,一個個全抖起來了!我們不過是把他們搶定的東西拿回來一點兒,他有什麼可同情的?」

  「阿仁,朝鮮人當初也不是自己願意來山腳的呀。他們是被他們的國家強行帶來的奴隸勞工。據我所知,山腳的人可沒受過他們主動的坑害。戰爭結束以後,即便是在朝鮮人集結地的土地問題上,不也沒給山腳哪個人造成直接損害嗎?幹嘛要歪曲自己記憶呢?」

  「S兄叫朝鮮人殺了!」阿仁立刻對我充滿了戒心,驚詫地說。

  「那也是因為在那之前,S兄的同夥殺了朝鮮人,人家報仇嘛,阿仁。這你不是知道嗎?」

  「反正朝鮮人一進窪地,就沒幹過好事!大家都這麼說!把那幫朝鮮人全殺盡才好呢!」阿仁蠻橫無理地竭力爭辯道。一時間她眼裡充滿怨恨,暗淡無光。

  「阿仁,朝鮮人可是從來沒有單方面地加害窪地的人們啊。戰後的這些紛爭,雙方都有責任。這些你也是知道的,可怎麼還這麼說呢?」聽了我的責問,阿仁黯然地將自己的大腦袋低垂下來,如同放下了什麼沉重的負擔,對我的話不再理睬。我只看得見她海象般的脖頸隨著劇烈的喘息一起一伏。我帶著無法排遣的憤懣長歎一聲,「鬧起這樣愚蠢的騷亂,最後遭到惡報的還不是山腳的人麼,阿仁。超級市場的天皇根本不會因為他的一家連鎖店被搶受到什麼打擊,山腳的大多數人卻要因為搶來了戰利品痛苦地內疚下去。連知道好多的大人們都叫阿鷹這個外來戶煽動起來了,這到底是怎麼了!」

  「村裡的所有人都平等地做可羞可恥的事,這有多好!」阿仁頑固地低著頭,重複說。我終於弄清了她所謂「可羞可恥」一詞的獨特含義。

  我的眼睛總算適應過來,看得見屋裡微暗的角落了。只見阿仁坐在座椅上,在她手能夠得著的地方,堆滿了各種廉價罐頭瓶。它們侍立在她身旁,猶如阿仁與無法克服的饑餓作戰時足以信賴的援兵。這些正是阿仁的「羞恥」,這些端莊肅穆、令人咋舌地現出本相的小「羞恥」團夥。見我不言聲地打量那一排罐頭瓶,阿仁索性恬然不驚地從高聳的雙膝中間取出一聽罐頭,那罐頭的瓶蓋啟了一半,活像只赫然高揚的半圓形耳朵。於是,阿仁便咕容咕容地嚼起罐頭裡那不知為何物的東西給我看。我想到了動物蛋白對她的肝臟有不良影響這件事,可是話到嘴邊,我卻改了口。「阿仁,我給你打點水來吧?」

  「吃著可不像你看著那樣乾巴巴的!」阿仁回了我一句。然而她卻滿懷率直——這只是在我和阿仁少年時代支撐著根所家時才能見到——的情感,繼續說道:「蜜三郎先生,多虧了鷹四先生的暴動,我才有這麼多吃也吃不完的食物了!這些罐頭不值幾個錢,可真是多得吃不完呢!把這些全吃光了,我就再什麼都不吃了,讓自己像從前那麼瘦,然後衰弱而死!」

  「哪兒會呢,阿仁。」我以回到山腳以來第一次與阿仁和解的心情安慰她說。

  「不會?我這樣的可憐蟲,直覺還挺准的!在紅十字醫院裡,人家對我說,我想多吃東西不是身體的要求,是我心理的要求!只要是心裡不再想吃的話,我馬上就能夠瘦下去,然後一死了事!」

  我不由得感覺到一種孩童般無常的悲哀。母親死後,我全仗阿仁的幫助,才克服了無數困難,在山腳度過了少年時代。我默然搖著頭,踏著積雪走出房來,關上門,將這個被埋在也許會致其肝臟於死地的大食物堆裡體味著幸福與「羞恥」的「日本第一肥婆」,關在了微暗的安寧之中。

  石板路上的積雪被人踩得結結實實的,成了淺黑色,路面也滑溜溜的。我小心翼翼地往下挪動。關於那場對超級市場的搶劫,是對也好,是錯也好,我絲毫無心干預,只是,我已下了決心,絕不捲進鷹四他們的行動。要是超級市場完全陷入了無政府狀態,怕是無法靠正常的手續買到煤油吧。我只是盤算著,如果有幾罐煤油免遭劫難,那我就給阿鷹或是他同夥相應數量的紙幣,把煤油罐提回來。我實在無心參加阿仁所謂山腳所有人都平等的「羞恥」活動。而且煽動這場小型暴動的那些人就沒到我的門口強制性地喊什麼「都去超級市場囉」,這樣一來,我就變成了一個局外人,沒人要求我與他們分享「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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