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五四


  「阿仁,你新年好!」

  「哪裡哪裡!什麼好不好的,我就是這麼個可憐蟲了!」阿仁一下子強硬起來。「要是碰上逃難,我又逃不了,不是喂狗還不就是活活餓死麼!」

  「又翻上老皇曆了。什麼逃難,還不是萬延元年大暴動以前才有的事!」

  「哪兒啊,我就見過逃難,仗打敗了,佔領軍坐著吉普車開進來那會兒,老人啦,動不了的人啦,全搬到山谷裡去了,全村的壯丁不是都跑到林子裡去了?那就是逃難!」阿仁的話裡滿是頑固愚鈍的自信。

  「阿仁,那可不是!頭一輛吉普車開來時,我就在山谷,我可知道,美國兵還給我瓶龍鬚菜罐頭呢,可大人們誰也不知道能不能吃,末了還是交到小學教員室那兒去了。」

  「才不是呢!大夥兒可都逃難來著!」阿仁不為所動,固執己見。

  「蜜三郎先生,阿仁她腦袋有點毛病!」阿仁一直緘口不言的丈夫插嘴說。聽了他的話,孩子們都表現出令旁觀者感到難過的不安,騷動起來。

  我不由得想起,在我那個倉房遭到襲擊的噩夢裡,覺得阿仁真是個絕對無處可逃的人,可你瞧阿仁,她那被肥肉擠得像肚臍似的小眼睛,讓白雪晃得眯成一條縫,她用牙咬著薄薄的嘴唇,露出肮髒的,仿佛佈滿鱗片的耳朵,真像安上了手柄的一輪圓月亮!她的身體雖然發育失調,可分明保持著那麼一種堅定的理智,她做出的瘋狂的舉動或許是阻止出售門房獨間兒的新戰術吧。然而應該領教阿仁的這番計謀的實在不該是我,該是鷹四,鷹四已經變賣了包括阿仁住處在內的根所家的全部地皮和房產,若是大家能認清鷹四窮凶極惡的本性,這也全然有賴於他能夠輕而易舉比背叛這個肥胖絕倫、滿心絕望的中年婦女那可憐的計策。這畢竟是一種特殊的感受性。

  「大窪村全完了!人心都壞了!」阿仁說。「昨晚的除夕夜,從村裡,從『鄉下』來了多少人到有電視機的人家瘋擠,鬧得人家都沒法兒準備過年了,什麼也幹不了。好可憐啊!」

  「你們也去看電視了?」我問孩子們。

  「啊,去了!看紅白歌會來著。要是哪家關上窗閘板偷著看電視,大夥就氣得擂他的窗閘板!」阿仁的次子自豪地回答。

  「孩子們走東家串西家,直鬧到家家的電視機全都歇了氣,還不肯回家呢!」

  在我回到倉房二樓的小窩裡之後,阿仁一家人冒著大雪慢慢騰騰地向上房挪去。那是給鷹四他們拜年去了。從窗子往下看,阿仁的身體簡直像個搖擺不停的雪人,中間那顆圓腦袋已經禿了頂。沒一會兒,我又從倉房的窗子瞧見,幾個年輕人抱著阿仁,將她搬進門房去。那做壞事的傢伙踢著積雪,在抬阿仁的年輕人周圍跳來跳去,尖聲喊著指揮他們。於是,阿仁的孩子們像是忍俊不禁,便爆發了一陣天真爛漫的大笑。

  一月四日早晨,為打長途電話,我第一次下山。連下了幾天雪,但通向村公所前面廣場的那條狹窄的石子路卻並不難走。船底型的路上落著薄薄的一層新雪,下面的雪早被踩硬實了。在這幾十個小時裡,山腳下的那些男人們為慶賀新年,聚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可這些足球隊的少年們卻排著隊,踏著雪,跑上跑下,大運動量地訓練著。走過超級市場時,我見到的是令人擔心的不祥情景,給人一種莫明其妙的不和諧的感覺。眼下的超級市場,緊閉著黃綠斑駁的大門,宛如一輛塗著迷彩的戰車。

  幾個從「鄉下」趕來的農婦候在簷下,像事先約好了似的,一人帶一個小孩,呆呆地站在那兒。既然她們胳膊上挎著空空的購物籃子,那麼她們大概是為了買些東西才在這兒等超級市場開門。有的孩子已經累得蹲到了雪地上。看來店門前的這幫農婦已堅韌不拔地等候了很久。自從元旦以來,超級市場就一直沒有營業。現在,大門依然緊閉,也見不到店員的影子。那麼,「鄉下」的這幫女人提著空籃子在這裡等個什麼勁兒呢?

  我滿腹狐疑地步過去。讓超級市場擠兌得早已偃旗歇業的山腳下的幾家店鋪,一律是房檐低垂,屋內昏暗,房主們只能躲在最黑暗的角落朝外邊窺視。白雪皚皚的石板路上人跡罕至,我甚至見不到一個行人,好打聽一下「鄉下」的那群女人幹嘛要怪模怪樣地守在那裡。而且就算有誰到這條石板路上來,只要我走上前去搭訕,他就可能就地解手以避開我。郵局的服務員,我等長途電話時,他總能同我聊聊吧?可那郵局也同歇業的店家一樣,不掃簷下的積雪,任其堆在門前。

  只有一扇前門打開著。我跨過門前的雪堆,走進郵局昏暗的屋裡。窗口找不到一個服務員。於是,我大呼小叫地要不知躲在哪裡的服務員替我接通長途電話。

  「雪把電話線壓斷了,通不到市外!」立刻就有一個老人,從與我近得令我意外的那個低處的角落憤憤地回答。

  「什麼時候能修好啊?」我說。那聲音喚起了我一部分陳舊的記憶。

  「修電話的那幫小子住在根所家,叫他們他們也不來幹活啊。」老人說。他激憤的聲音越發高亢起來。我想起來了,他是我小時候就這麼易怒而平庸的老郵政局長,可我到底沒有搞清,他是用怎樣的一種姿態躲在這樣低的地方工作的。我轉過身來,還是往超級市場的方向走,注意到前面有兩個男人相對而立,輪番把手伸向對方的頭頂。只是回去的路上風裹著雪花迎面撲來,我躲避不迭,低埋下頭走近他們,卻早忘了看一看他們到底做些什麼。我惦記著在緊閉的大門前傻等的那群「鄉下」女人們。

  走近一看,非但那些女人還站在原地,這短短的時間裡竟又多出了十幾個人。女人們還是沉靜地佇立守候,只是剛才還在跑來跑去、或是蹲在雪地上的小孩子們現在卻已經怯生生地抽噎著,摟住媽媽的腰。我停下腳步,想打聽一下發生了什麼事,可在我面前,又有一群男人正在大打出手。他們與我離得這麼近,令我感到害怕,又很是大惑不解。對這種有如約會的規規矩矩,默不作聲的鬥毆,我只好盯著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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