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五五


  山腳下幾個已過中年、一本正經的男人,都穿著沒打領帶的西裝(這還是山腳地區最常見的盛裝),一個個爛醉如泥。他們古銅色的臉上閃著熱氣,噴將出來的狂烈的氣息,在風雪中猶如沸水一般。他們全然不管滿腳的積雪,踩在鬆軟的雪堆裡,更加堅定從容,雙眼穩穩地站住。每一出手,他們緊握的拳頭總會打到對方的耳朵,下顎或者脖子。這簡直是一群訓練有素的鬥犬在嘶咬:愚鈍堅忍,默默無聲。這時,一個矮小的男人臉上酒後的紅暈眼見著消失了,幾乎縮成了一團。然而他又挨了一下,於是一聲慘叫從他那蒼白幹硬的臉上的皮膚滲出熱汗似地湧了出來。可是,他卻匆匆地從褲子後面的口袋裡拽出個什麼東西,用手攥著它,打在對方的嘴巴上。

  隨著一聲用鐵鉤撬開牡蠣似的悶響,一小塊帶著紅血泡的碎片向我這邊飛來。那被打的男人雙手捂著依舊醉紅的下半邊臉,弓著腰朝我跑過來,打人的男人放開腳步全速追趕。我分明地聽到了挨打人精疲力竭衰弱的呻吟,也聽到了追趕人呼呼的喘氣聲。我轉過身目送他們漸漸跑遠。然後,我蹲下來,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落到了腳邊的雪地上。那雪地早已被踩得一塌糊塗,卻還清潔白淨,上面有一塊杏核大小紅色的凹陷。在凹陷的底裡,有一顆黃褐色的樹芽般的東西,它小小的根部還粘著什麼玫瑰色的形如木耳的東西。

  我伸出手指把它拿到手裡,猛然感到心裡絞痛般的噁心,將它扔了出去。那是顆帶根的殘缺的牙齒。我蹲在地上,活像只嘔吐不止的狗,孤立無援,虛弱無力地環視著四周。超級市場大門前的女人們,依舊木然地盯著天空兀立不動,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來的小孩子們緊緊抓住母親粗劣的外套的下擺怯怯生生地往這邊偷看,好像我成了他們的新的威脅。周圍人家裡,人們一定是一直在肮髒的玻璃門後的陰影裡窺視著這一幕,但他們卻縮頭縮腦,不肯出來。我慌得撒腿就逃,腳踩著路邊還沒踩實的軟綿綿的積雪,滿心是夢魘中遁逃時無依無靠的焦灼,一口氣逃到石子路上去。

  我震驚不已。自從把自己關在倉房以來,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想與鷹四談一談了,我要談談我剛才遇到的這一切。我把鷹四叫到上房的簷下。在房裡合宿的少年們正幹得熱火朝天,我不願意進去。

  「從元旦開始,山腳那邊就總是在打架啊,阿蜜。」鷹四回答。他倒是全神貫注地聽了我的講述,但全然不睬我極度的震驚。」村裡的大人們近來總是火氣很大,新年放假,除了喝酒就沒有別的事兒做,往年都是那些小夥子早早兒地就生事打架發洩一下,可是這些『一等亂民』現在正和我住在一起刻苦訓練呢。所以呀,沒法子,懂事理的大人們才開始自己打架。原來,他們看見年輕人打架,要麼袖手旁觀,要麼調停說和,好借此渲泄一下心中鬱積的暴力情緒,可現在,他們自己也打個不停了。可他們打起架來,怕是沒人出來勸架吧?成年人打架可和年輕人不同,他們彼此打成一團的話,誰要是參預進去,又不吃虧怕是難了。這樣一來,他們打架,也就無人過問,沒完沒了了!」

  「反正我可是沒見過像他們這麼打架的,那些人把牙都給連根打下來了!」我嘮叨著,心裡很難接受鷹四那和平常一樣的平靜的分析。」他們就那樣一聲不吭,揮著拳頭使足力氣打來打去。就是喝醉了,這也不對勁麼,阿鷹!」

  「在波士頓,我去參觀過總統的故居。演《我們自身的恥辱》的那幫人結隊去過。我們坐小客車回家路過貧民區時,就看見兩個黑人青年打起來了,其中的一個舉起磚頭嚇唬人,那人的前胸和肌肉可差點勁兒。對方呢,卻站得遠遠的,迎接挑釁。就是我們的車從他們身邊開過去的那一刻,那個一時疏忽的男人,向前湊得太近了點,結果,磚頭一下砸在他頭上,他摔倒在地,腦袋砸開了瓢,腦漿都出來了。可在附近居住的人,全都坐在家裡陽臺的搖椅或者是大扶手籐椅上,一聲不響地盯著看。山腳那裡的暴力不過只是停留在打掉一顆牙的程度,還沒有出過人命呢。我們日本人打起架來,不是思前想後不敢打,就是體力不佳打不動,可在心理上,恐怕倒是應該承認,山腳那邊和黑人滋事的貧民區沒有什麼兩樣。」

  「可能是吧。在我記憶當中,山腳那邊,而且是一大早就那樣公然大打出手,真還是頭一遭。擱在從前,要不了打這麼凶,小孩子們早就跑到派出所去叫巡警了。可是今天早晨,人們都只會躲在家裡,冷眼旁觀呢,阿鷹!」

  「派出所沒有人嘛。還在剛開始下雪的那天深夜,巡警就讓市里的電報召去了。下了這麼多天雪,公共汽車也不通,電話線也被大雪壓折的樹枝給搞斷了,這山谷裡的人哪個曉得巡警們現在怎麼歡度新年呢!」

  鷹四的話,讓我察覺出一種相當可疑的跡象。然而,我打消了問其究竟的想法。我又何嘗不希望把自己同鷹四和他的那支足球隊的活動隔絕開來。鷹四仍像著了魔似的義無反顧,我感到跟他走下去是危險而又麻煩的。而且時至今日,我再也沒有心思對鷹四評足品頭。

  「超級市場過年放假吧?大門關著,可是門口卻聚了一群『鄉下』女人,這是怎麼回事?過年這一個星期似乎不靠超級市場、省吃儉用也過去了啊,可是那群女人卻只管一動不動地守在緊閉的大門前,豈不奇怪?」我換了個話題。可鷹四卻說:

  「怎麼,已經聚起來了?」他的話重又讓我懷疑起來。「今天下午,在超級市場還要有點活動呢!阿蜜,你不去看看?」

  「我可沒那份心思。」我本能地提高了警覺一口回絕。

  「也不問問是什麼活動,先就咬定沒心思去看?你這個倉房的隱士!」鷹四的話,留有明顯的餘地,敷衍著我。

  「就算是罷。我對山腳要發生的一切都沒有興趣。」

  「對山腳的一切你都沒有興趣去看!不用說,你更沒有興趣親身參加了!阿蜜你好像不是活在這塊窪地上的!」

  「因為下雪,我也只好在這兒呆下去了。不管山腳那邊要出什麼怪事,我只希望在出事之前從這兒出去,然後決不再想林子裡這塊窪地的事!」

  鷹四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近乎嘲弄的含混的微笑,默然搖了兩三下頭,退回屋裡去了。我感到他不願意我要見年輕人在他屋裡進行的作業,而我也不想干預什麼,便折回二樓的倉房。

  桃子來送午飯時,讓我從倉房窗戶看一看超級市場的房頂掛起的新旗。桃子孩子氣地急於想讓我中計,十分天真可愛,搞得我沒法回絕她的提議。超級市場的土倉頂上,有紅黃兩種興高采烈的三角旗正在風中飄揚。透過山谷裡下個不停的雪片,看上去這倒像是擦痕累累的舊影片裡映出的場景。我轉過臉來,見桃子正滿眼期待地盯著我看,我當然不曉得這兩種旗子到底是意味著什麼。

  「這旗子怎麼會讓你這麼高興?」

  「為什麼?」桃子反問了一句。她全身顫抖,顯然,她很想講出來,卻又有所忌諱,這種矛盾的感情撕扯得她目露凶光。

  「阿蜜,你見到這旗子覺得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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