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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9.放逐者的自由

  過了很久,那雪依舊飄搖如粉,不曾變成花瓣大小的薄片。我心裡的期待又落空了。我仍是沒有適應這雪。我不踏進飛雪世界,悶在倉房裡專心翻譯書稿。我甚至把飯也帶了來,這樣,只是需要往爐上的水壺裡加水時,我才回上房。便是這時,我看見了鷹四和他的夥伴們,他們一個個搞得如癡如狂,然而卻不見宿醉的勞頓和放縱的神情,仍然是一派天真爛漫。新下的雪將積雪帶來的破敗頹唐覆蓋無餘,不斷更改著積雪的外觀。於是上房裡這群狂熱的人們便一直對雪酩酊酣醉,甚至無暇鎮靜下來。這時,我想到不妨把雪融了再放到壺裡,這樣一來,我的日常生活便更加徹底地與正房分開了。我便這樣耽於遠離塵囂的寧謐之中,懶於表露表情,倦於舉動,在越來越大的雪中整整度過了三天。

  然而,就在元旦這天,阿仁一家從早晨開始兩次攪亂了我的隱居生活。先是一大早,阿仁的長子叫醒我,告訴我說阿仁令相當於根所家現家長的我去打新水驅邪。阿仁的兒子神經緊張,活像個容易被土俗陳規煩擾的老頭兒,一本正經地遞給我一張用硬鉛筆畫在郵贈廣告背面的難以辨認的打水路線圖。我就著臺階下微暗的燈光,眯起不慣光亮的眼睛瞧了一遍。我想把阿仁的這幅今年打水路線圖記下來,可到底沒有做到。我垂頭喪氣地返回二樓,把外衣嚴嚴實實裹到身上。

  阿仁那可憐的兒子,像條全身濕透的狗一樣抖個不停,一句話不講,耐心地等著我,想來是他娘老子命他與我同去打水吧。走近上房,我看見炕爐裡的餘燼閃著紅光,鷹四和妻子在爐邊並體而眠。鷹四的背後睡著星男,妻子的毛毯裡睡著桃子,但是蓋在毛毯裡的鷹四的胳膊分明伸到了妻子的側腹,瞧那樣子,真像是只有他們二人同眠,有點旁若無人。就在我站在門口半感為難地看著他們的時候,阿仁的兒子很是麻利地從灶邊臨時找來了一個完成這項神聖任務所需的大水桶。於是,我便和阿仁的兒子一起,走進了漫天大雪的黑暗之中。

  飄落的雪花,使我感覺到自己臉上的皮膚灼熱而厚重。可我的情緒反而鎮靜得有些萎靡不振了。想到我和妻子之間癌症般致命的性冷淡,我的心情抑鬱難解。如果能像個疲憊不堪的士兵,從這冷淡的沼澤裡,步履沉重地逃將出來,這還不是最好的嗎?然而我並沒有承認妻子和鷹四會直接發生性關係的可能性。在黑暗的雪野中趕著路,我的大腦一片空虛,只是偶而會閃現出一個神秘的幻景:赤裸的鷹四滿身雪水,勃起的陰莖上那曾被禁欲抑制了的強大欲望,沿著他放在熟睡的妻子側腹的手指傳導到妻子身上,將性冷淡的鬱結消融殆盡。

  從山谷的大路到水邊去的路上,雪依舊很柔和。阿仁的兒子,想必在他母親擺弄著曆書和方位表測算打水路線的時候就已經在旁邊看了個爛熟,現在他充滿自信,踏著沒膝的積雪一個勁兒往前走。來到能看得見河面的地方,我被因積雪而變得狹窄的漆黑水面驚呆了。尚有睡意的大腦空間裡浮游著的幻景殘片全然墜落塵埃。這漆黑一團的水面令我想起了某種令人恐懼又令人生厭的東西,於是,我喃喃地念起咒語:「我與這河谷毫不相干」,以求些解脫。

  我縱然能夠不去理會其中的含義,但是那些被大雪圍困的漆黑河水卻還是我回到這塊窪地以後見到的最駭人的東西。見我一臉茫然,阿仁的兒子誤以為我是害怕被深深的積雪陷住腳才畏縮不前的,便耽了片刻,終於從我的手裡奪下水桶,跪將下去,從滿是積雪的斜坡一路下滑,獨自到水邊去了。接著,一陣害羞似的水聲輕輕響過之後,阿仁的兒子便蹚著積雪,把河水打了上來。除了我那個水桶,他還提著個不知什麼時候拾來的空奶粉筒,畢恭畢敬往裡盛滿了河水。

  「這新水也不是不分給你!」讓我這麼一說,阿仁的兒像要護住它似地馬上用兩手蓋住了他的小筒。

  這樣一來,我明白了他的小腦袋瓜裡剛剛成型的固執想法:不是我自己親手打來而是打發阿仁兒子打來的我的新水不過是冒牌貨,而盛滿阿仁兒子空筒裡的他的新水,才是他自己親手打來的貨真價實的東西。阿仁家與根所家的新水原來是不分彼此的,所以,如果我肯下到水邊打些水來,阿仁的兒子也會分得一些我們共有的貨真價實的新水,他該會滿意的。然而,在我畏縮不前,使我名下的新水淪為假貨的時候,阿仁的兒子卻想到把他自己名下的新水盛到他撿來的空筒裡,帶給他那個臃腫不堪的母親。

  這孩子的母親胖得幾乎轉不過身來,要是他的兒子變成了一個自私自利、滿腦子荒誕不經的傢伙,這些舉動倒不是身不由己。我徹底清醒過來,於是我開始覺得,大清早跑到河邊來,實在是愚不可及。我鬱鬱不樂地回到石板路上。打水真該是鷹四他們幹的活兒。為了不再見到那幾個夢鄉裡的人,我在上房門前把水桶遞給阿仁的兒子,要他提到房裡,然後返回倉房。肩膀凍得酸痛,鬧得我新做的夢變得險惡不堪。在這噩夢裡,從漆黑的水面伸出兩隻巨大的手掌,力量大得驚人,猛然抓住我的雙肩,嚇得我心驚膽戰。

  傍午,那孩子又來叫我,告訴我說阿仁要帶著她那細瘦的一家人來拜年。我走下臺階,便看見阿仁對著紛紛揚揚的大雪坐在門口的橫框上,她的身體還是胖得令人難以置信,活像一隻突然滾進來的沉甸甸的大球。我料想要讓她的身體轉個方向會費掉她不少力氣,便走下房來,和她的家人並肩站到了她的斜前方。阿仁在白雪紛雜無向的反光照耀下顯得格外年輕,臉上的皮膚金屬臉盆一樣油亮亮的,沒有一絲皺紋,她臉上的肉抖個不停,盯著我只顧呼呼喘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從門房到這兒不過幾米遠的距離,卻把她搞得像一頭就要溺死的豬。只要她不說話,全家人也都默不作聲,於是,強打精神走下房來的我,反倒感到窮極無聊了。姑且不論這個前後上下都裹著黑口袋似的東西的女人,她的家人們也都身著新年盛裝,可我呢,還是穿著那件睡覺時也未曾脫下過的燈芯絨襯衣,外面套了件毛衣,鬍子都沒刮。我開始擔心,這豈不要讓阿仁鬧出被害妄想症,因為她特來賀年,卻受到了如此輕視。可阿仁卻在好不容易整調好呼吸之後,嘶啞著輕聲清了清嗓子,致意道:

  「新年好哇蜜三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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