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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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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鷹,你也能努力戰勝暴力,把生命的車輪延續下去就好了!」聽了鷹四坦率的表白,妻子帶著讚賞的語調,同樣坦誠地說。 「今天我趴在臨時便橋上,緊盯著近在眼前,隨時可能掉下去摔死的孩子,那時我對暴力想了很多,在土間吃糖的情景也全都想起來了。那可不是新做的夢。」鷹四說完,沉默著又一次向我投以探詢的一瞥。 我冒著雪回到倉房,想從這台在山谷中第一次被點燃的北歐產的煤油取暖爐上找出點陰沉的滑稽來,便在爐前像只猴子似地蹲下,透過開在黑色圓筒上的圓洞朝裡面看。那裡面的火苗不停地跳動著,顏色就像晴朗天空下的大海。忽然一隻蒼蠅飛過來撞到我鼻子上,摔落到左膝上不動彈了。一定是被對流式的爐子加熱了的空氣升到天棚,把這只打算在櫸木屋梁後面蟄居到春天的蒼蠅給搞糊塗了。 這只蒼蠅真大,過去在山谷人呆的地方,我從來沒有見過嚴冬季節裡胖得這麼圓滾滾的蒼蠅。也許在馬棚裡能看到這麼大的,可這只蒼蠅和它們不是一個種類,它顯然就是那種圍著人轉的蒼蠅,只是個頭大得不同尋常。我朝蒼蠅斜上方10釐米左右的地方劈了一掌,抓住了它。不是吹牛,我是抓蒼蠅的高手。記得那年盛夏,一次事故使我右眼失明,我臥床休養,有數不清的蒼蠅飛來騷擾我。我調整左眼對遠近距離的感覺,磨練出一抓一個准的本領,狠狠報復了那群蒼蠅。 我觀察了一會兒夾在指間像靜脈瘤一樣簌簌抖動的蒼蠅,不禁感歎起來。我還得出結論,它的形體真是和「蠅」這個漢字一模一樣。我的指尖稍一用力,蒼蠅就體裂八瓣了,滿滿的體液滾將出來,沾濕了手指。我不由覺得指肚上的污穢再難洗淨了。厭惡的感覺像爐裡的熱氣,向我周身籠罩過來,又滲透到我體內。可是我只是把手指往褲子的膝蓋上擦了擦。我覺得這只死去的蒼蠅就像是一個在我神經機能中支撐運動中樞運轉的開關,於是我全身麻痹,一動不動地蹲在那裡。我把自己的意識與圓筒上面小洞裡的火苗同化為一體,於是圓洞的這一邊,我的肉體也不過就是毫無意義的一團肉而已。就這樣擺脫掉肉體的責任,讓時間一點點過去,我覺得很舒服,我嗓子發幹,火辣辣地刺癢。我琢磨著應該在火爐扁平的頭部放上一隻裝滿水的壺,這時我意識到,我正在做心裡準備——不僅明天早晨不能出發去東京,而且明天以後,我也許要在這倉房的二樓呆上相當長的一段日子——我的耳朵已經聽出雪是真的下起來了。 在山林環繞的山谷的夤夜中,只要開拓一下已經習慣了的幽深的寂靜,並訓練出能反應更細微聲音的聽覺,就可以感受到相當多的聲音。可是現在山谷裡已經萬籟俱寂。落下的積雪層吸收了山谷和周圍廣大森林裡的一切聲音。隱士阿義現在仍在密林深處獨自一人生活,儘管他已經習慣了森林裡日常的靜寂,可面對雪夜裡這種絕對的安寧,怕是他也要不習慣的。隱士阿義在大雪森林中凍死的時候,山腳的人們可看到過他的屍體?他在這雪夜裡無聲的黑暗中,面對自己反叛社會即將慘死的前景,到底在想些什麼呢?他是陷入了沉思,還是正一個人自言自語地嘀咕著什麼?在森林深處,隱士阿義沒准也挖了一個長方形坑穴(就像我在自家前院裡挖的那個我曾在裡面呆過一天坑穴一樣),躲在裡邊避雪呢。我已經把一個毫無價值的污水淨化槽埋到我前院的坑裡了。 我怎麼就沒好好愛惜那個洞呢!我想像出一幅情景:在森林深處並排有兩個洞,老洞裡是隱士阿義,新洞裡是我,我們兩個都抱膝坐在潮濕的地上,沉靜地等待時機。以前我曾覺得等待時機這個詞是用在積極的意義上,而現在我腦海裡浮現的這個字眼的含義卻是再消極不過了。而且試想一下自己在洞底被自己手指抓下的泥土和石子埋住壓死,竟也絲毫不覺得恐怖和厭惡,倒是很想去承受和順從。在忙亂於山谷之旅的這一段時間裡,我在一步一步走著「下坡路」。我又想到,既然我已經開始一個人在這倉房二樓獨自生活,那麼如果我要把頭塗成紅色,肛門裡塞上黃瓜自縊而死的話,就不會有人來阻攔我了。而且這裡有支持了一百多年的櫸木屋梁。如此一番展開聯想以後,我才又體會到一種新的恐怖和厭惡,當即制止了想仰頭確認一下櫸木大樑的脖子的轉動。 半夜裡,前院響起了像馬蹄踏在濕地上的聲響。那聲音一下一下蹬在地面上沒有回聲。在上了霜的細長的玻璃窗上(包括裡面這扇玻璃窗在內的,對這間屋子進行的現代化改良是在戰爭末期,為了收容流離失所的人而安裝了電燈和倉房側面的廁所,可結果流民聽說了母親精神失常的傳言,就遠遠避開,沒進過這間倉房)擦出一塊像老式鏡子那樣的橢圓形,向下一望,只見鷹四赤裸著身體,正在前院的積雪上繞著圈跑。借著地面、屋頂和簷前的幾絲小灌木上積雪的反射,簷下的燈光一改傍晚的昏黃,光線充足起來,照得前院一片亮白。 雪依舊下個不停。這不禁使我形成了奇怪的成見;這一秒之內所有雪片描繪出的線條將在大雪滿天這段時間裡一成不變,不會再有什麼別的舉動了。一秒鐘的狀態可以無盡地延伸。聲音被雪層吸收了去。時間的方向性也被飄降的大雪吸收進去,消失得遝無蹤跡了。這無處不在的「時間」。赤身裸體奔跑著的鷹四是曾祖父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一百年來所有的瞬間都層層重合成這一瞬間。渾身赤裸的鷹四停下來,走了一會,然後跪到雪地上,用兩手來回撫弄著雪。我看見弟弟瘦骨嶙峋的臀部,和他那多節蟲一樣柔軟彎曲著的修長的腰身。接著鷹四用力發出啊、啊、啊的聲音,橫倒在雪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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