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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8.說出真相吧

  (谷川俊太郎《鳥羽》)

  鷹四和星男搬來了一個煤油取暖爐,它呈箱型,顏色似乎製造不出絲毫溫暖的氣氛。鷹四他們進來時,我看見他們的肩上背上落著砂粒般幹硬的雪霰。雪很令妻子和桃子興奮,甚至耽誤了做晚飯。我下樓到正房吃晚飯時,雪已經鋪滿了前院,可那積雪還很鬆軟,並不很厚實。紛揚不止的大雪和黑暗封閉住了我的視野。我仰起頭讓雪落在臉上,不由覺得自己仿佛駕一葉小舟飄蕩在落雪的大海上,有些保持不住平衡了。如粉的細雪撲進眼裡,眼裡便不由得泛起淚水。我記得過去山谷裡下的雪好像都是有粘性的薄片,足有拇指指肚大小。我品味著幾分對雪的回憶,可對這山谷中雪的記憶卻已摻雜在我曾生活過的城市裡各色飛雪的回憶之中去,不甚分明了。

  不過這些落在我皮膚上的細雪也像那些陌生城市裡飄落的雪一樣,對我來說沒有一絲親近感。我踢散積雪,漫不經心地走著。小時候山谷裡下第一場雪時,我曾急切地吃了一把。那時我真覺得那雪裡含著從覆蓋山谷的天空到我腳下的大地之間所有礦物質的味道。鷹四他們敞開大門,借著簷燈的微光望著雪花在黑暗中飛舞。他們已被雪弄得如癡如醉,唯我獨醒。

  「POD的煤油暖爐怎麼樣?就這麼一個顏色適合倉房的。」妻子說。作為醉雪的補償,她還沒有開始喝威士忌。

  「又不在倉房長住,雪停了,我明後天就走,我可沒功夫在意爐子適不適合房間。」

  「阿鷹,從北歐進口的煤油爐給運到這山谷裡,這有多神哪!」妻子見我漠不關心,轉向鷹四說道。

  「這東西山腳的人們絕對買不起,超級市場的天皇把它擺在那兒,就是要挑撥全村的人。」鷹四說。

  我忽然想到鷹四也許就是依據這種理論去煽動他足球隊裡的年輕人的。可我沒把這個想法繼續深入下去,我已經沒有熱情去考慮鷹四和山谷的聯繫了。我就像是個虛幻的人,在圍爐旁默默地吃飯。我覺得鷹四和他的「親兵們」已經自然而然地習慣了我的質變。談話繼續進行著,它像跨過凹陷一樣越過我,毫無阻力,毫不停滯。只有鷹四會微妙地顧及到我的沉默,時常想把我引到談話中,可我沒有順應他。這並不是存心拒絕,只是覺得怎麼也提不起興致來。在運S兄遺骨回來的雪鐵龍車裡,我不能忍受弟弟歪曲事實的回憶,以至於不能保持沉默,是因為當時我自己也在為努力地尋找在山谷中開始新生活的突破口而急切地想把在這山谷裡發生過的一切同自己的現在聯繫起來。

  而今,這種動機早已蕩然無存,我也才能明瞭地看清這段時間裡發生的事情。鷹四自己與妻子相連成一條邊,而我則被作為與他們對立的另一個頂點加入進去,鷹四就是這樣使談話呈一個三角形的佈局。然而我這個「點」不指望和他們中任何一個保持關係,我孤立無援,只是一個人像噩夢中的反抗一樣手腳沉重地面對頹喪的心境。

  「阿蜜你說過的吧,在S兄被殺的那天傍晚,我在土間含著麥芽糖呆呆地站著。」我沒理睬鷹四訴說的眼神,於是鷹四怯怯地將視線移開,轉向妻子。——於是我明白了鷹四也對他的伎倆不能釋懷,自感有罪。但實際上弟弟的心理同我所經歷的事沒有關係,我並不是因為弟弟的所為而受到了傷害,相反,這些日子來,我得到了些從內心深處觀察其它事物的機會,這倒都是弟弟的貢獻。——「菜采嫂,我現在想起來了,當時我這個小孩子的感受和周圍的情景都清清楚楚地想起來了。我是站在土間裡吃著糖來著,但那不單單是吃著玩。怕化開的糖汁從嘴裡流出來,我可是邊吃邊靈活地轉著舌頭,好把牙床和嘴唇之間的口水弄乾淨的,一滴口水也沒流呢。阿蜜的記憶裡也有用想像力修飾了的地方。他說從我嘴裡流出了麥芽糖汁的口水,像血滴似的,那哪兒對呀。我拿出我吃糖的所有看家本領沒讓口水流出來,那是個鬼把戲嘛。當時天都擦黑了,可從陰暗的土間門口望去,院裡的地面放著光,比現在的積雪白亮得多呢,那時阿蜜剛剛把S兄的屍體運回來。

  媽媽在客廳裡精神失常了,也不知媽媽是什麼時候打開拉門開始罵她幻覺中那些站在院子裡的佃戶的,因為客廳是主人坐在那裡向院子裡的人做各種吩咐的地方吧。於是我這毛孩子就被逼到了逃脫不掉的困境裡,被可怕的暴力圍攻著了。屍體也好,瘋狂也好,都是最直截不過的暴力。所以我精心地吃著麥芽糖,希望以此使自己的意識像傷口能被隆起的肌肉遮蓋住一樣藏在肌肉裡,不去理會外面殘酷的現實。於是就想出了這個鬼把戲。如果這個鬼把戲玩得好,也就是如果麥芽糖化成的水一滴也沒流出去,那我馬上就能從周圍可怕的暴力世界逃脫出來。雖然想法很天真,但我一想到那些與暴力有關的事情,就總會不可思議地想到我的祖先,他們與周圍的暴力相抗相爭才生存下來,並且能把生命延續到我這個後代子孫身上。他們可是生活在可怕的暴力時代呀。在我生存著這個事實背後,與我血脈相連的先人不知要與多少殘暴的力量對抗過啊。一想到這些我都要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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