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四九


  鷹四赤裸著站起來,渾身沾滿了雪。那與身體不大協調的長長的雙臂像大猩猩一樣頹喪地下垂著,他慢慢地向燈光更亮的地方走回去,我看見他的陰莖勃起著。它就和運動員胳膊上隆起的肌肉一樣,讓人感到被禁欲主義壓制的力量和莫名的憐憫。就像不遮掩肌肉,鷹四也沒遮掩陰莖。他正要從敞開的門口進去時,等在土間裡的姑娘一步邁出,打開浴巾把赤裸的鷹四裹住了。我的心臟收縮得發痛。可是那不是妻子,是桃子。面對毫不遮掩勃起的陰莖、凍得渾身直抖的鷹四,桃子竟毫不退縮地迎上去給他披上了浴巾。我覺得她就像是鷹四純潔的妹妹一樣。他們一言不發地走進屋裡關上門。被簷燈照亮的前院轉眼間只剩下封閉百年的茫茫大雪那幾乎靜止的運動。我感到對於弟弟藏在內心的深淵,我已經感覺到了它的存在,並且已經到達了它從未達到過的深度,儘管其中的含義還不十分清楚。

  到明天早上,弟弟赤裸的身體弄亂的雪地上的痕跡,會被後下的雪掩蓋住嗎?除非是一條狗,不然沒有誰會毫不掩飾地暴露自己那可憐而又徒然勃起的陰莖。鷹四在一個我未知的黑暗世界裡積累起他的經歷,這使他像一條孤獨的狗,把切實的直率融進自己的個性中。狗不能用語言表達它的憂鬱,同樣鷹四也有什麼心頭的鬱結不能用一種通用的語言與別人交流。要是狗的靈魂鑽進了我的體內該會是什麼樣呢?我琢磨著,一面就睡了過去。一隻特製的紅色大狗把肥胖的身體粘伏在我頭上。

  在黑暗中想像這種情景並不難。那只狗胖得圓滾滾的,尾巴像條長鞭子一樣夾在雙腿間,遮住陰部,軟癱癱地浮在黑暗中,用探詢的目光回頭望著我。它不是那種在夜半大雪中坦率得讓人一覽無餘的狗。我真的叫了聲「哇」,趕跑了紅色的狗,然後告誡自己別再把那條狗叫回到黑暗裡來,又重新睡去。

  快到正午的時候,我睜開眼睛醒來。是除夕。從正房傳來很多年輕人的笑聲。外面並不太冷,雪還繼續下,天空仍很陰暗,而地面上的光線卻柔和而明亮。俯瞰下去,山谷中村落的景致因雪而變得單調,並沒勾起我心底扭曲的回憶。四周的森林也因為雪的覆蓋顯得不那麼陰沉可怕了。森林像是退遠了一些,而窪地裡則滿是飛雪飄降,仿佛開闊了許多。我覺得自己旅居在一個風景抽象,舒適陌生的地方。

  昨晚弟弟蜷伏過的地方並沒有被踏亂,原來的凸凹上覆蓋了新的積雪,像是昨晚遺留痕跡的縮小模型。我一面往下看,一面側耳細聽了一會從土間裡側傳來的笑聲,這笑聲使那邊的氣氛像是學生宿舍。然後我走進土間,一進去,圍坐在爐子周圍的足球隊的年輕人們立刻沉默下來。我感到畏縮,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無理闖進的怪物,侵擾了圍繞著鷹四的這些年輕人的歡聚。妻子和桃子正站在爐灶旁幹活。我的心裡模模糊糊地指望著她們能替我解圍。便走到爐灶旁,卻發現她們還沉浸在對山谷中第一場雪的陶醉之中。

  「阿蜜,我買來了一雙長靴,還是趕早去超級市場買的呢。」純真的桃子快活地說,「超級市場估計到要下雪,又進了好多新貨呢。聽說運貨的小卡車讓大雪截在那邊過不了橋呢,可憐的阿蜜得了思鄉病,又沒法走了。」

  「倉房冷不冷?那兒還能住上些日子?」妻子問道。她的眼睛叫雪鬧得充了血,但和喝醉時不一樣,眼底閃著活潑的光芒。妻子昨晚大概沒喝威士忌而且睡得很好。

  「啊,還行。沒問題。」我答道。聲音無精打采。我感覺到帶著並非關心的好奇等我答話的那些年輕人,現在輕蔑而滿足,畢竟在這大雪來臨的日子裡,山谷中大概只有我是保持清醒的、感覺麻木的人。

  「能不能給我拿點什麼吃的?」

  我希望小夥子們對我的輕蔑更深,並自然而然地對闖入者置之不理,於是我扮演了一個可憐的挨餓的丈夫。

  「阿蜜,會拾掇山雞吃嗎?昨天在橋上落難的那孩子的父親今早和夥伴打來送過來的。」鷹四悠然平靜地說道。在足球隊隊員的面前,他藏起了裸身在雪地裡滾來滾去的狗一樣的自我,把自己用自信和權威武裝起來,樹立起另一個新形象。

  「等我吃飽了,想辦法試試吧。」

  年輕人們終於不再忍耐,故意一齊歎氣來嘲笑我。過去在山谷中正經男人從不自己動手做菜。大概現在這種想法也仍然存在。年輕人們又一次看到了他們的領袖輕而易舉地讓遲鈍的哥哥上當了。人人都為雪而沉醉興奮起來,想找點快活的消遣。山谷的人們就都這樣以沉醉的心情迎來了初雪,這種心情會一直持續十來天。這期間,他們常常饒有興致地跑進雪地裡,全然不把寒冷當成一回事。他們為醉雪帶給體內的暖熱而興奮不已。可是那一段充滿激情的時間過去以後,便會宿醉,接著就沒有一個人不想從雪裡逃脫出來了。

  這個多雪地區的人們對雪並不具備很強的忍耐力。體內的熱情徹底冷靜下來以後,他們仍然無法抵禦寒冷的侵襲。如此一來,就開始有人生病了。這就是山谷中人們同雪打交道的模式。我熱切希望飛雪給妻子的沉醉能夠持久。我像從前年底來問安的佃戶們那樣,背朝火爐坐下,開始吃推遲了的早餐。

  「一夥毛頭小青年,是可怕的不良少年,是放火搶劫不在話下的危險的年輕怪物,這不僅是這個村的,近郊各村的人也都這麼看,所以暴動勝利了。比起城鎮正門對面的敵人,農民們也許更害怕本地上的暴力團夥。」鷹四把剛才因我的闖入而被打斷的話重新講下去。他正把萬延元年農民暴動中青年組織所起到的作用講給他們聽,重新描述當時的情景,好讓山谷中的年輕人也繼承他的記憶。

  「聽阿鷹講萬延元年農民暴動的事,他那些隊員怎麼都聽得那麼開心?」我壓低聲音問侍候在旁的妻子。我覺得奇怪。至少在我的理解裡,萬延元年暴動時,青年組織所起的作用裡充滿了殘忍的暴力,沒有任何地方能引起如此快活的放聲大笑。

  「阿鷹還穿插講了很多有意思的話呢,阿蜜,他可不用成見看暴動,阿鷹可不像你,把暴動看得一片憂鬱,一團沉重。這不正是他生氣勃勃的地方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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