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四四


  剛才被最危險的洪水沖跑的實際上是鷹四。但通過這件事,鷹四及其足球隊大概會在山谷中贏得一種力量。鷹四也肯定會獲得自信,感到自己的根已深深紮進了山谷。於是,妻子漸漸看清了他身上萌發的新東西,同時它大概也會使妻子再一次感到我是這麼地一成不變。我這才給弟弟對妻子說的「嫉妒」這個詞填充上具體的內容。要回來之前,我發現人群後面停著輛雪鐵龍。撥開激動的人群靠攏上去,我就能與妻子他們匯合。可我重又不顧雪鐵龍,把人群置於身後。「嫉妒」這個詞帶上新意的電荷,它那劈劈啪啪的火花說,我不想和妻子共同分享弟弟的成功。

  一個下腿奇長的男人騎著輛非常老式的自行車,像練慢跑似地悠然地從我身邊超過去,然後,輕鬆地單腿支地,回過頭,不以為然地說:「蜜三郎啊,鷹四的領導能力不得了啊!」這是山谷裡有地位的人通常的口吻,他們戒備心很強,經常戴著客觀冷靜的面具狡猾地試探對方的感受。我離開村子的時候,他還是村公所的助理,現在他依舊騎著村公所的自行車。看膚色像是患上了腎炎之類的疾病,身體肥胖,正神情曖昧地打探我的態度。

  「要是失敗了的話,鷹四要受罰的吧?」我說,與助理同樣冷靜的聲調裡含著厭惡。他一定明白了我對山谷中成人們談話的基本策略並不是一無所知。「哈!」他發出了這樣的一聲,語義叵測,卻隱含著輕蔑。

  「要是鷹四以前也一直生活在山谷裡,他就不會主動跑到那麼危險的陷阱邊上去轉悠,做出這麼輕妄的舉動來啦。還是這傢伙太不瞭解山谷裡的人哪。」

  「哪裡,哪裡!」他微笑著說。含糊之中帶有謹慎和令人懷疑的成分。「山谷裡的人也不都那麼壞。」

  「那幹嘛橋塌了還那麼擱著不修呢?」我問他。他推著自行車和我並肩而行。

  「橋?嗯。」他說完就默不作聲,很久不再言語,然後用自嘲的口吻(這也是山谷中那些難纏的成年人說話時的慣用的口吻)說:「來年春天要和鄰村合併了嘛,合併之前,咱村沒有必要單獨修橋啊。」

  「合併的話,村公所怎麼辦?」

  「嗨,助理就不需要了!」他的反映第一次這麼坦率。「就是現在,村公所也幾乎沒有什麼活兒幹了。森林工會吧,早就五個村合併了。農協又解散了,村公所樓裡可冷清了。村長也不願意幹了,從早到晚悶在家裡看電視。」

  「電視?」

  「超級市場在森林高地上安了公共天線以後,就賣起電視來了。賣天線使用權要三萬塊呢!就這麼貴,窪地裡還是有十家買了電視!」助理說。

  儘管村裡很多人都經濟拮据,可還是有至少十家富裕戶安了電視,這並非是他們屈服於超級市場奴役性的支配,而是他們大概要享受消費生活吧,不過,如果相信了年輕住持的悲觀意見,那麼這十戶人家購買電視的費用中可能就有一部分是向超級市場借的。

  「都說超級市場的天線接收不到NHK的電波,所以誰都不交視聽費。」

  「是看地方城市的民間節目嗎?」

  「哪兒啊,最清楚的還是NHK,哈!」助理帶著滿意的神情說。

  「現在還搞誦經舞的活動嗎?」

  「不了,這五年多不搞了,蜜三郎,你家就剩下個看門的,草席店老闆也乘夜遠走高飛了!說是因為現在村裡蓋了新房子,都是西式的,用不著草席子了,哈!」助理話裡帶著對新話題的戒備。

  「誦經舞的隊伍在我家院子裡跳舞是根據什麼定下的規矩?按理說應該是選在村長家裡或是山林地主的家裡嘛,是因為我家在森林裡和山谷中間嗎?」

  「那大概是因為你們家姓『根所』,是山谷中人們靈魂紮根的地方吧。」助理說道。「你父親在去中國之前在沖繩工作過,還在小學做過講演,說琉球語裡有和『根所』意思一樣的詞,叫『念度靠魯』,還捐贈了二十只裝滿紅糖的圓木桶呢。」

  「我母親對父親的『念度靠魯』一說不以為然,根本沒當回事。還聽說父親也因為捐贈了紅糖成了村裡的笑柄呢,自己家裡都空了,還要捐贈,這是受嘲笑的直接原因吧?」

  「不,不,沒那個意思。」助理把他沒動聲色就張開了充滿惡意的網收了起來。『根所—念度靠魯學說』曾經作為隱晦毒辣的笑話,在山谷裡流行了一陣。在村裡大人們把父親一生中因為輕率而造成的幾次失敗當成「消遣」的談資的時候,這個笑話便是頂尖之作了。父親則因為二十桶紅糖被當成企圖獨佔山谷中的所有亡靈的根的人,受到了永久的嘲笑。如果我走進了助理那關於「根所—念度靠魯學說」的圈套,他又會和他的朋友們製造出一個新的笑話,說根所家的兒子繼承了他父親的血脈。

  「蜜三郎,你不是把房子和地皮都賣了嗎,是筆很賺的買賣嘍。」

  「還沒正式出賣,阿仁家也住在那兒,地皮大概就不賣了。」

  「別瞞我了,蜜三郎!出價很高吧。」助理堅持說。鷹四都和超級市場的經理在村公所辦完地皮和房屋的登記手續了,這大傢伙兒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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