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四三


  就像釣起沒了氣的鮟鱇魚,我的意識像鐵鉤一般一下子把我軟癱癱、濕乎乎的身體鉤了起來,緊接著我踏著樓梯狂奔下去,居然沒有摔倒。獨眼的我剛跑下樓,一種後怕便緊張著襲上心頭,令我僵立在微暗的樓梯下。同時,我也在想,嚴冬時節,海流幾近乾涸,不可能沖走人的,可是這回,阿仁的孩子們的喊叫聲,的確真真切切地帶著連續的回聲從近旁傳進了我的耳鼓。——「有人沖走了!」

  我來到前院,眼見著阿仁的孩子們像追趕野獸的獵狗一樣大叫著從石子路上跑下來,轉眼又消失遠去。孩子們在船底型陡急窄仄的石子路上跳躍奔跑著,靈巧地保持著身體的平衡,這情景撼動著我心底關於奔跑和洪水沖人的記憶。從夏末到秋季的汛期裡,特別是戰爭時期森林被亂砍亂伐以後,每年都有人不幸被猛漲的河水沖走。最先發現的人就高聲喊:「有人沖走了!」聽到的人也會一邊發出同樣的呼喊,一邊成群地沿著河岸一路奔跑下去。然而他們沒有辦法救助被沖走的落難者。

  山谷中的成年人徒勞地企望著追趕上流速迅猛的洪水,跑過石板路的小道、大道,跑過大橋小橋,在補修的道路上匯合後還是一個勁地往下跑。伴著大叫的奔跑雖然能夠堅持,但是即使是體力最好的人,也還是無法嘗試一下具體的救助措施,直到最終精疲力竭地倒下。第二天水量減退後,河邊便有穿著消防隊員外套的人們,一改昨天激昂的情緒,心不在焉、鬱鬱不振地把竹竿插進堆積在密草和蒲柳上的淤泥裡,開始艱難而又渺茫的行程,一副不找到溺水者屍體絕不收兵的陣勢。

  我已經確信是自己聽錯了喊聲,我蝸居在這倉房的二樓,從事著也許與山谷居民的生活毫無關係的工作,肉體變得癱軟鬆弛,但不管怎樣,那喊叫聲還是引起了我的反射運動,使我又感到我原本就是這山谷集體中的一員,這本身就令我興奮。我想盡可能地體味這種興奮,可忽然間分明又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喊聲:「有人沖走了!」於是我決定信以為真,並採取行動,反正我有足夠的時間。

  我也曾經是山谷裡的孩子。於是我學著自己像阿仁的孩子們那麼大時的樣子,腳心緊貼船底型的斜坡。不停地掄動胳膊肘以保持身體的平衡,沿著石子路跑下去。下到村公所前面的廣場上時,我已經頭暈眼花,氣喘吁吁,雙膝也沒了知覺。朝下跑的時候,我耳朵一直能聽見自己那一身肥肉上下顫動發出的聲音。即使這徉,我還是像個在長跑比賽中掉了隊的人,伸出下巴喘著粗氣,一面擔心著那狂跳的心臟,一面向橋那邊快步走去。望著絡繹不絕跑到我前面去的孩子和女人們,我這才注意到這幾年來我沒跑過一次步。

  很快,我就望見了橋邊色彩斑瀾的人群。從前山谷中的人群多呈沙丁魚般的灰黑色。一眼望去,人群本身就像是一個坑窪或是一個窟窿。然而從超級市場流出來的粗糙衣料卻改變了山谷中人群的色彩。人們正緊張地盯著前方,沉默帶著一種沉重的抵觸情緒,網一樣籠罩著所有的人。我像孩子們那樣,踩在石子路旁的枯草叢上,開始張望斜對面圍繞著塌毀橋墩進行的作業。

  由於正中央的橋墩迫於洪水的壓力倒向了後方,致使它和橋身的接合處像扭傷了的手指頭,幾個關節向各自不同的方向突出出來。塌裂的混凝土的關節處雖然都有鋼筋串連,但也都成了能隨意晃動的沉重的水泥塊。如果在它某一部分上加力,它們大概就會以巨大的衝擊力量相互衝撞發生複雜而危險的旋轉運動。然而就在其中一個水泥塊上,一動不動地騎坐著一個孩子。他帽子戴得很低,遮住了眼睛,安靜得出奇。也許他已經給嚇沒了魂兒。這孩子就給人一種這樣的感覺。他是從臨時便橋木板的縫隙中滑落下去的,雖然抓住了水泥塊,但他的體重卻使水泥塊晃動起來,所以那驚恐的孩子只有緊緊貼著它挨過這段可怕的時間。

  年輕人們設法要去救這陷入絕境的孩子。他們從便橋的立腳處繞著出事的橋墩,把兩根合在一起的圓木用粗纜繩吊了下去。為了避免圓木碰到中央的橋墩,小夥子們光著腳踏進幾近乾涸的河床拉著綁在中間的第三根纜繩。圓木上坐著兩個年輕人,他們正一點一點地向擄獲孩子的水泥塊靠過去。他們一邊向孩子喊著像哄小動物似的什麼話,一面在圓木上坐著往前蹭。前面的小夥子剛剛挪到孩子的正下方,後頭的人就用雙臂摟緊他的腰,並用兩腿夾住圓木以保持身體平衡,於是前面的年輕人便拈蟬似的從水泥塊上救下了癱軟的孩子。周圍響起了歡呼聲,就在那一瞬間,孩子坐過的水泥塊立刻翻了個個兒,撞到塌散的橋身那鋸齒狀的一角上,發出深重的聲音,響徹山谷傳入四周的森林。

  剛才指揮年輕人趴在水泥石塊正上方的便橋上救孩子的人是鷹四,這時他站起身,為把圓木上的三個人拉上便橋的高度上去,對拉纜繩的青年們發著新的指令。水泥塊的撞擊聲激越不歇,使我無法平靜。是的,看見親人從最險惡的困境中化險為夷,懸著的心是可以放下了。可是假如當時沒能轉危為安呢?這麼一想,我便分明又感到了一種絕望,一種觸到這個世界粗暴兇殘一面時的更加深重的絕望。如果援救失敗,那孩子的身體也和水泥石塊一起撞到鋸齒般的斷面上粉身碎骨了的話,那麼,事件責任者鷹四也無疑要被鉛墜般的搖搖晃晃的水泥塊砸著腦袋自取滅亡。不,也許會有更加可悲而殘酷的刑罰落到這個虐殺了山谷共同體中幼小成員的外來男人身上。

  即使我可以安慰自己說,鷹四畢竟成功了,一想到這些,我還是抑制不住和胃液一起上湧的恐懼。鷹四幹嘛要挺身而出?我帶著無端的憤怒這麼想著,轉過身,不再理會那一小堆湧向沒救孩子的人們,折回山谷中去了。在此之前,一直是足球隊的小夥子們,把人群控制得秩序井然,使救援工作順利有效地進行的。曾有一次鷹四誇口說,不怕任何暴力以及肉體上的痛苦,甚至死都不怕,可是,就因為手指肚上滲出血滴來就昏迷過去。

  現在,我倒是不由得想起了當時他那緊張而不知所措的神情。如果鷹四趴在便橋上目睹那孩子在自己下方五十釐米處摔得血肉模糊,再濺上一臉帶著水泥碎渣和肉塊的血水,那他還打算噴地一下嘔吐出來,從這殘酷的現實中逃跑嗎?身後響起了興奮的笑聲和新的歡呼。在這歡聲笑語的威逼之下,我懷著一種與他們的興奮正好相反的情緒,喘著粗氣,快步走著。

  「有人沖走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