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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7.誦經舞的復興

  第二天早上一醒,我就馬上意識到,現在我和在東京時一樣,是一個人睡著的,我再也不用像從前那樣顧及睡在身邊的妻子的目光,可憐巴巴地驚惶不安了,儘管身體某些部位仍然撕裂般疼痛,肋骨深處荒涼寂寥的失落感仍然令我輾轉反側。這給我帶來了一種實實在在的解脫感,我現在睡覺的姿勢是我自己一個人睡覺時慣用的姿勢,毫不介意任何人的目光,也毫不遮掩一切脆弱。對於這種姿勢的成因,過去我一直是回避探討的。但是現在我可以認定,那一準是我那病兒的姿勢。

  他被寄養在保育院,去領他的時候,我和妻子茫然低頭看去,但見他躺在木架床裡,氣息奄奄,模樣離奇。我懷疑如果醫生把嬰兒換個地方,嬰兒會受刺激而死,但是我們自有把嬰兒留在那裡的理由:對那慘東西的厭惡會使我們自己也被刺激死的。我們的行為已經無法為自己辯解。如果他死後變成一個厲鬼回來咬殺我們的話,至少我是不想逃跑的。

  昨天晚上妻子不願意過到隔扇這邊來,就同鷹四及其親兵們一起在炕爐旁睡下了。妻子在被灑精燒得發燙的思維運轉中發展了我們在倉房二樓圍繞新生活和死亡進行的談話,最後態度變得毅然絕然。

  「喂,咱們睡罷。把威士忌拿到毯子裡來喝豈不更好!」我勸道。這時妻子已酩酊大醉,她並不是有心顧及鷹四他們能否聽見,可她卻用低沉而清晰地聲音拒絕了我。這種事我也希望用小聲講。

  「阿蜜,你老像沒事人兒似地說,想辦法重新開始,再生一個孩子,可是想想看,你自己也得來點兒實的呀。你沒有重新開始決心,那我為什麼一聽到你發號施令,就得像小狗似地鑽到毯子裡去呢?」

  於是,我反而有些坦然,留下了妻子。鷹四從不介入我和妻子這些無意義的糾紛。紫紅色筆記本上迴響著大哥那陌生的聲音,這聲音支持著他,像個螺絲似地把自己擰進他個人世界的幽深處。我不指望從他的亡靈中受到種種影響,也沒有過什麼特別的不安。我想把它當成遍地都是的戰爭歌曲,背過臉去不再理睬。要喚起大哥渾身是血地站在戰場上時的晦氣形象,還不如在想像世界裡開個洞睡過去來得容易……。

  我把頭埋進毯子裡,嗅著自己溫熱的體臭,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了。這感覺就像是扒開了自己的內臟把鼻子伸進去了似的。我成了身高172釐米的腔腸類動物,把頭縮到腹部,暖烘烘地把自己蜷成了一個肉圈。我甚至感覺得到身體各處的鈍痛和失落感就要轉化成鬼鬼祟祟、令我內疚的快感。我意識到現在我避開了別人的耳目,自由自在,疼痛和失落感也是唯我獨有的。

  我的快感也正源於此。我也許能夠像最低級的生物一樣,孕育這種疼痛和失落感,進行單細胞生殖。我是「穩重的人」。我忍受著呼吸的艱難,繼續躲在毯子裡那暖臭的黑暗中,我試想著這樣的情景:自己把頭塗成紅色,肛門裡插著黃瓜,在毛毯溫熱的黑暗中嗅著自己的體臭,窒息而死。漸漸地,這種想像還伴著強烈的真實感呈現出清晰的輪廓。

  快要窒息的時候,滿臉的皮膚都又厚又重,充血發熱。我猛地把頭探出到毛毯外那清冽的空氣中,便聽見鷹四和我的妻子正在隔扇那邊低聲交談,鷹四的聲音中還帶著昨夜以來的亢奮。我看見妻子是面朝暗處聽他說話的。剛剛睡醒的妻子,也不想掩飾本已昭然的崩潰徵兆,然而弟弟的眼中卻有一種特別的神情,他這樣闖入我們的「家庭」,我的自尊心則不能不受到傷害。鷹四正講著關於記憶呀,夢中世界之類的什麼,這形成了談話內容的核心,也讓我想起了在雪鐵龍車裡的爭論。

  「……記憶錯誤指出來的時候,我實際上什麼也說不出。是吧?所以我蔫兒了,還疑神疑鬼的。可我從足球隊員的話裡……已經恢復了,菜采嫂。」

  「阿鷹,你的記憶……比阿蜜的記憶……」妻子有氣無力地說。妻子的這種聲音並不表明她心不在焉,恰恰相反,這表明妻子是一個忠實的聽眾,正對談話聚精會神。

  「不,我並沒有說我的記憶符合事實。但那也不是我有意地歪曲,至少我還是個在這個山谷裡紮過根的人,遵從山谷中所有人共同的期望,這與個人主觀的歪曲是不一樣的,是吧?我離開村子以後,在我心中培養起來的正是那種共同夢想支撐下的回憶啊。我這小毛孩子在現實中就看見過S兄的『亡靈』穿著海軍飛行預科練習生的冬裝制服上衣,在盂蘭盆會上跳誦經舞時,一邊指揮青年團體,一邊同朝鮮人部落的那夥人戰鬥,最後被打死,被剝去外衣,只剩下雪白的襯衫和褲子,趴倒在地。不是說被打死的S兄的胳膊像正在跳舞似的,腿也像是邊跳邊跑似的嗎?它表示充滿野性跳躍的誦經舞突然停止的瞬間。

  誦經舞會是在盛夏的正午舉行的,所以讓我記憶生輝的那片燦爛的陽光也都是我在現實中的盂蘭盆會上體驗過的。它並不是襲擊朝鮮人部落時的記憶,這個事實是山谷中人們的共同感情被形象化被再現出來的在誦經舞世界的體驗,我從這片窪地出來以後足球隊員們也說看見過S兄的『亡靈』在每年的盂蘭盆會上跳著我記憶中的那種舞蹈呢,我不過是在記憶過程中把盂蘭盆會上的誦經舞和實際當中的襲擊朝鮮人部落時的情形混為一體罷了。這正意味著我的根和山谷中人們共同的感情相系相連,根深蒂固。我相信是如此。在我小時候阿蜜肯定和我一起看過誦經舞,並且他比我年長,按理說應該比我記得清楚,可是在雪鐵龍車裡爭論時,為了有利展開自己的理論,他卻有意地閉口不談。阿蜜也有陰險的一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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